清晨4:20,天气暴雪,气温零下15℃,能见度小于10m。
人们都说,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然而眼前这片雪地,仿佛自己会发光,目之所及之处,皆是白得耀眼。
长靴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被怒号的狂风所掩盖,拾级而上的脚印也被纷飞的碎雪所抹平。“安渡因”孤身行走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身前毫无指引,身后亦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刚刚激烈战斗过的痕迹也很快便消失在了暴雪之中。
长长的阶梯似乎永无尽头。审判者拉紧领口与兜帽,像一位朝圣的苦行僧,忍着严寒默默向上攀登。
很久以前,奈落城还伫立于地面之上时,圣罗迦山就是一座雪山。东岛人世世代代依山而居,在雪峰顶上修建了神社供奉他们自己的神明;直到加入四族联盟成为塔都的一部分,他们也没有改变信仰。
为了还原圣山原来的样貌,古东岛人制造了精密的环境控制装置,让罗迦山顶终年被覆着纯净的细雪。
很多外地人就算不接受东岛的信仰,也愿意花大价钱来这边旅游,欣赏山顶唯美的日出,再从不远处的滑雪场一冲到底——
现在,一切都毁了。
十年前的血月之灾,奈落城作为受影响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很快就在幻魔的攻势下沦陷。那晚正值罗迦山三年一度的“秋祭”,大量东岛后裔踩着审判者脚下的“朝天路”,三步一祷、五步一拜,去山顶神社祈福。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见到明天的太阳。
大雪抹去了血迹,但如果愿意挖掘,人们很容易就能挖到深埋于积雪下的白骨。它们藏得很深,但真切地存在着,就如同每个表面坚强的东岛幸存者内心深处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
那之后不久,无人管理的天气控制装置出现故障,暴雪盘踞在山顶长达十年之,让废区变得更加破败。
审判者靠在残破的鸟居立柱上稍事休息。这是“朝天路”第七座鸟居,也是最后一座,名唤“纯洁”。传说穿越此鸟居者灵魂将得到洗涤,而后才有资格以纯洁之身进入神社。
一想到盘踞在神社中的那家伙,审判者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于某种恶趣味,才会选择神社作为老巢。
轻轻一挥手,前方的狂风立刻改变了方向,将最后几十级台阶扫得干干净净,神社矮矮的围墙出现在审判者眼前。
他继续向上攀登,从倒塌的大门处直接进了院子。院落中央是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树,枝丫覆盖整座院子,其树荫下还生长着许多精致的园林植物,只是如今包括大树在内,所有的植物都已在无尽的寒冬中枯死,只剩光秃秃的尸骸。
审判者在大树前站定,双手插在衣兜之中,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大声说道:“你在的吧,IOB-018。或者,我该叫你‘色欲‘。”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就猛地从角落里窜出,直接飞扑到审判者背上!那怪物有着成年女性的轮廓,纤细的手足死死锁住审判者的身体,像是年轻情侣之间的打闹,可从她嘴里却吐出足足半米长的舌头,并飞快缠绕上审判者的脖子!
审判者毫不慌张,右手轻轻掐了个手诀,身形便出现在数米开外的地方;与此同时,被怪物锁住的那个“审判者”化为一座冰雕,咔的一声碎裂开来,强劲的寒风从冰雕内部奔涌而出,将周围的一切都冻成了冰块!
“我这一路上来,你试了多少次了,长点记性行吗?你放不倒我的。”
审判者把手**裤兜里,走向被冻成冰块的怪物,一脚将它踢碎。无数的碎片哗啦啦散落一地,唯有一颗脑袋仍然完好,甚至还能开口向审判者抱怨:
“啊啦,嫌いだ(讨厌),安君杀死我的时候根本没有爱嘛。”
“停一停。安雯好歹是个夏裔,你作为她的暗面,说话怎么这味儿?太冲了。”
“诶嘿嘿,这些都是‘孩子们‘的记忆哦,我用心替他们保留下来了。虽然他们有的已经不在了,可是有了这些记忆,他们就好像还活在我的体内一样哦。”
“安雯”自豪地说着,同时开始重塑身躯。她脖子以下的断端迅速长出新的骨骼、肌肉,几秒钟时间便又形成一具完美无瑕的躯体。
凹凸有致的曲线,匀称有力的纤腰,皮肤也从刚才的纯黑变为正常,甚至还长出了与安雯一样的金色齐肩发——
唯一的问题是,这货好像没穿衣服……
“找你谈正事呢,披点东西吧至少。”
审判者绅士地转头看向别处。幻魔“色欲”虽然变态,但好歹是个有理智的高等幻魔,有了刚才的教训应该不会再随便攻过来的。
当然,如果她继承了安雯不按套路出牌的特点那就不好说了。
色欲耸耸肩,从皮肤表面化生出一套朴素的连衣裙:“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罢了。你在意这个吗,お父さん(父亲)?”
“人类的事你是不会懂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向你一样依本能行事。我们有法律,有道德,在此之上还有礼貌……不过就算和你说这个,你肯定还是只想着推倒我是吧。”
“当然!”色欲挑逗地捏起裙子一角提到大腿位置,“如果你想的话,这里就可~以~哦~悄悄告诉你,我里面其实……”
“跟我来。”审判者招招手,转身朝神社外走去。
色欲欣喜若狂,像个突然听说要去郊游的小姑娘一样兴奋地跟上去:“呐呐,你已经选好地方了吗?露天还是室内?需要小道具吗?我这里还有暖和的毯子哦~”
说着,她将手刺入自己的腹部一通乱搅,竟真的从自己身体内掏出一条肉感十足的毯子。那材质看上去像是什么动物的皮肤,色欲手一抖将它展开,呼啦呼啦地就挥舞起来。
审判者一言不发地埋头往前走,直到出了门,登上悬崖旁的一块巨岩。他用一个小型风系魔法吹净岩石上的积雪,面对悬崖盘腿坐了下来,又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色欲也坐。
“升日岩。在这里一边进行亲密的交流一边等待日出,在曙光刺破云海的瞬间一起达到顶峰~お父さん,没想到你是这么浪漫的人呢。”
色欲说着,拉过审判者的手贪婪地嗅嗅。审判者用力抽回手,冷冷地说:“交流可以,亲密没有。我长话短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诶~市政厅那次的人情你还没还我呢,虽说只是演戏,但我可是真的损失了那么多孩子哦?”
“接下来你会损失更多。这么一闹,第一区已经认定我躲在奈落城,马上至少半数炽天使都会赶来增援。”
“又有新的孩子要加入大家庭了吗?好呀。”色欲一歪头,天真地说。
“你可能会死。连我面对那么多炽天使都会很吃力,即使这样你还愿意帮我?”
“当然。”
“为什么?”
“因为你是实现我愿望的那个人呀。”
色欲揽起头发,双手垫在脑后,惬意地平躺在岩石上:“我们幻魔,生死什么的完全无所谓。我们是女神的怜悯,是人类本体的一个闪念,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是帮助本体去完成‘夙愿‘。有的同类会选择和人类本体融合以获得更强的力量,但我还是愿意单飞。毕竟,一般的男人应付安雯一个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呢。”
审判者:“……明明前面几句挺正常的。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实现愿望?说不定我只是利用你罢了。你早该发现了吧,我并不是‘长子’,反而是专职消灭你们这些邪魔异端的审判者。”
“啊哈哈哈哈,安君坦诚的样子,好き
です(喜欢)。”
审判者挠头。他觉得和这个疯女人的交流快要进行不下去了:“所以你……”
“所以我无条件地相信安君,就像另一个我无条件地相信另一个你。如果我的父亲、我的兄长能为安雯带来救赎,那就让我为安君做同样的事吧。”
“我才不需要幻魔的救赎。做出那种事,我已经没救了。”审判者抬头望向天空,不知在思考什么。
“安君果然不适合扮坏人呢。”
审判者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扯了回来:“还是先说我的计划吧。”
“好的呀。”
色欲开心地拱到审判者怀里,像个期待着听睡前故事的宝宝。
审判者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有推开色欲,就这样慢慢讲述着自己谋划了十年,又在小秋出现后细化了几个月的想法。
色欲的表情开始还带着癫狂的色气,后来就慢慢变得平静,最后竟真的在认真听审判者的话,连偷偷解他扣子的手都停了下来。
“……就是这样了,能做到吗?”
“听上去很简单。陪所有来到奈落城的人玩得越久越好,对吧?”
“嗯。等我办完事,会尽量回来把你救出来的。”
“是吗?人家好感动哦~”
审判者低下头。
他还是没有向色欲袒露全部。如果自己成功了,那色欲以及世上所有的幻魔应该都会消失,完全没有“救”的可能。
自己,对怀里的这个“女人”怀有愧疚吗?她只是幻魔,是伪神扭曲的造物;然而所谓的人类又能比幻魔好到哪去呢?若不是人们心中的黑暗,伪神也无法制造如此惨烈的灾难,说到底这一切还是人类咎由自取。
“几点了?”审判者突然问道。
色欲慵懒地用纤纤玉指点了一下眉心,淡淡地说:“市政厅那边的孩子告诉我,五点四十六——如果那块表还在正常运转的话。”
审判者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惋惜道:“今天看不到日出啊。听说这里的日出很出名,一直想来看看的。”
“从暴风雪刮起来之后,升日岩就再也没有过日出。外面呢?整个塔都也是一样的吗?”
审判者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沉重地说:“他们,还自我陶醉于月夜的盛世幻想中,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上次的教训。”
色欲撇嘴道:“安君和我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吧。”
审判者没回答她,自言自语地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会有奇迹呢。”
他抱着双腿坐在岩石上,呆呆盯着灰白的云层,像是要将它看穿一样。
坐着不动时,寒气就会悄悄从下方爬上来,一点点侵入身体,连审判者都有些微微颤抖了。他刚打算用个火系法术给自己取暖,却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背上。
是刚才那条“毯子”。
肉乎乎的质感披在身上不是很舒服,甚至给人一种黏糊糊的错觉;但它就像一层厚厚的脂肪,有效地驱走了寒冷。
色欲也钻进毯子,抱着审判者一条胳膊,将头亲昵地靠在他肩头。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等待着永远不会出现的日出。
幻魔没有体温,审判者却从色欲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多小时,确定今天绝对看不到日出了之后,审判者才不太情愿地放弃等待。
“喂。”起身前,他呼唤身边的幻魔。
“嗯?”
“安雯的夙愿——你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色欲眯起眼睛,狡黠地笑笑说:“不告诉你。”
“反正呀,安君你是要负责到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