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地，韩晴秋缓缓地睁开了她那双如玄珀般黝黑的双眸——几近纯粹的黑，仅有的一丝光彩也如浩海片舟般，风雨飘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湮没在那无尽的海洋之中。

我这是……在哪……？

这是韩晴秋此时此刻所拥有的唯一的想法。

也是韩晴秋想知道的唯一的一件事。

又或者换句话说，以韩晴秋现在的状态，她也只能思考这么一件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事，此外的种种思考，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都过于复杂了。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

艳阳高照，和煦的阳光若天鹅绒一般轻飘飘地覆盖在她那初醒的身体上。

耳畔低吟着微弱的风声，以及初春时刻万物复苏的天籁。

忽然之间，一道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不远处响起。

声音并不算得上特别好听，她却永远不可能忘记。

那是喜鹊的声音。

第一次听见喜鹊的声音……

是在那天吧？

这么想着，韩晴秋的眼眸中那叶扁舟逐渐变成了一只画舫般大小的船只，原本毫无知觉的身体也在同一时刻开始像世间惊蛰的万物般重获生机，她轻轻地抬眼，努力地向着喜鹊声来源的方向望去。

在目力所及的视线内，韩晴秋捕捉到了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身披一袭玄色长袍的云淼淼正盘坐在那棵两人再熟悉不过的银杏树的枝丫上，散乱着那头及肩的玄色短发，悄无声息地抬起右手，接住了那只引起韩晴秋注意的喜鹊。

熟悉，是因为在她有限的人生里，这个背影一直都在她的身前，除了近些年，他从未离开过她的视线太久太久，她爱她爱得太深太深。

陌生，亦是因为在她有限的人生里，这个背影在她身前太久太久，又用一种太绝太绝的方式剥夺了她的舒适区，伤她伤得亦太深太深。

熟悉的，是在她曾经的视线里，他一直都是那个自童年以来的小恶魔，一直都是那个阳光向上的大男孩，一直都是那个陪伴着她呵护着她的心爱的人。

陌生的，是在她现在的视线里，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沉稳且厚重的气质，包裹着一种沉闷抑郁的清冷气息，变得是那么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且看不出爱恨。

真的是他么？

正在韩晴秋思索之际，面对着那只喜鹊，云淼淼冰冷的面庞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他抬起嘴唇低声呢喃了些什么，紧接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余光转向了韩晴秋的方向。

在一只喜鹊的牵桥下，两人的目光久违地再次重逢。

一时间，无论是躺在床上的韩晴秋，还是坐在枝丫上的云淼淼，两人不约而同地心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云淼淼的笑容在那一刻僵住了，他就那么木讷地望着韩晴秋那双逐渐从寒冰溶解，由冰泉冷涩变得温文如水的双眸，身子微微颤抖，惊走了那只一直停在他指头上的喜鹊。

同样不约而同地，两人在同一时刻错开了对视。

这一对视，让苏醒后脑子如一团乱麻的韩晴秋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事，想起了太多太多这些年来她选择遗忘了的事，也想起了那一天在西洋上被偷袭的那一战，想起了那个身着血衣姗姗来迟的云淼淼，想起了她怀里那奄奄一息的韩世忠……

杂成一团乱麻的记忆将韩晴秋的情感搅得像是一只倒满了各种色彩原料的大染缸，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云淼淼。

她永远忘不了云淼淼那天在云天阁上对她所做之事，更忘不了那天两人唯一的一次对视。

为什么……

为什么他在那天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他都做到这一步了，明明也都不再需要我了，为何还要在那一天去到那种地方救我？

这是韩晴秋这三年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

然而，在短时间内太多的问题涌入使得本就虚弱的韩晴秋的情绪变得进一步崩溃，几乎不流眼泪的她，眼泪竟然不要钱似的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流淌而下，很快就将她头下的枕头浸湿成一片。

云淼淼悄无声息地来到韩晴秋身边，尽可能轻柔地将韩晴秋从床上扶起靠在枕头上，温柔地用手抚下韩晴秋脸上的泪水。

在他的脸上，看得出惊喜，亦看得出愧疚，两种心态交杂丛生，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想让自己变得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就越使得他那俊朗的面容变得扭曲无比。

不知该说些什么的云淼淼就那么扶着韩晴秋的肩头，有些倔强地咬住下唇，静静地一次又一次地擦着韩晴秋的泪水，脸上的表情亦变得越发得扭曲。

当云淼淼那五味杂陈的表情在他本人极为努力地克制下变得愈发精彩之时，韩晴秋不知是气极反笑，还是忍俊不禁，终于轻轻地打了下云淼淼的手，先是闭上了自己的双眼，随即张开后轻笑两声，随后连忙正色，流着眼泪瞪了云淼淼一眼。

“小秋……”看到韩晴秋这幅表情，而且还是难遇程度堪比彗星的笑容，云淼淼心里才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怯生生地喊出了这个他日思夜想的称呼。

“不是韩阳树么？”韩晴秋发出声音后才发现自己的的声带变得有些艰涩，只是这么一句话就磨得她的嗓子生疼，而且声音也因此变得非常沙哑。

“小秋就是小秋……”云淼淼先是心疼韩晴秋的声音，但是一想到自己曾经做的那么畜生的事之后，别说再贫嘴了，就连韩晴秋的视线都不敢再碰哪怕一下，连忙把头低下，“我知道我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那些债只怕我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难道你还准备把那些债给拖到下辈子么？”韩晴秋将另一边的手从被窝里探出来，伸出小指，放在了云淼淼的眼前，“下辈子还可是要利息的，你真的想好了吗？”

本来已经做好迎接狂风暴雨准备的云淼淼，在看到韩晴秋的手指的那一瞬间完全怔住了。

片刻后，他像机械般僵硬地抬起头，看到了韩晴秋那张微闭双眸满怀期待的皎美面庞。

“只要小秋想要，无论多少，无论哪辈子，我都给得……但是……下辈子太久，我不忍，所以还是这辈子吧……”

指合。

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