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安，钱恩先生。”

短短六个字，提笔又落笔。

才刚开了个头，文字写到此处竟像生锈的齿轮，再也无法转动半分。

停滞的钢笔笔尖趁机晕开墨迹，宣纸材质的纸面像点了颗黑痣，丑陋难堪。

这封信又写毁了。

卡莉姆深吸一口气，缓缓长叹。

这已经是她一小时内写的第十四封信。

她捂着脑门，口里轻声呢喃：

“现在还用‘先生’会不会太生疏了？”

“‘贵安’这个问候语也怪怪的。”

“但写得不郑重一点，会不会没法让他感觉我们的诚意呢？”

“他会不会埋怨我们，会不会对我心生怨恨？”

“而且「世界之触」真的能把这封信送到钱恩手上吗？”

“他会不会已经隐姓埋名了？”

卡莉姆揉着太阳穴，脑海浮现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头大。

昏黄的魔导灯光下，信纸上的墨色玫瑰荡漾开来，一路蔓延。「钱恩」二字也不幸沾染，最终被墨迹变得模糊不清。

盯着开头的问候语，卡莉姆怎么看怎么不满意，闷闷不乐地揉成一团，废纸随手扔到地上。

“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

听见卡莉姆的准许，女仆推门而进，身后还跟了个探头探脑的奥米莉亚。

卧室的地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从白天开始卡莉姆就在琢磨怎么给钱恩写一封信，结果天都黑了，她倒是快把房间里的宣纸都用完了，废纸团扔了一地。

“小姐，伯爵说您该休息了，明天就要去军机团那报道，您应该……”

“我知道。”

卡莉姆应过，挥手让女仆离开。

女仆只好把安神的睡前饮品放在桌边。她环顾满地的垃圾，按捺住打扫的欲望，瞥了眼明显不打算跟自己离开的奥米莉亚，暗自退下。

卡莉姆从不在外人前叹气，关门声一响起，她才如释重负地轻叹一声。

麻烦事总是接踵而来。

明天她就要离开帝国，带领自己挑选的部下进入S级迷宫「鲁弗兰的地下心脏」，这或许会是今后数十年内自己人生履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在此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一件事，一件必须尽快完成的事。

一封信，写给钱恩的道歉信。

屋内适时地安静下来，只留慢慢拉近距离的两人。

奥米莉亚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瞪大着无辜的双眼，呼唤道：

“卡莉姆姐姐。”

“嗯。”

卡莉姆只是应了声，随后抽了张新的信纸出来，继续对着纸面苦恼。

如果来的是正常时期的奥米莉亚，哪怕不期望对方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卡莉姆也会寻求安慰般跟奥米莉亚聊上两句。这算是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放松。

但现在的奥米莉亚……不能说傻，反正是不能指望她什么。

“你在写信？”

“嗯。”

“我帮你写吧！”

“不用。”

对话再次戛然而止。

卡莉姆没兴趣拓展话题，奥米莉亚也终于难得乖巧了一次，没再继续刨根问底。

这正合卡莉姆之意，只要奥米莉亚能让她清净片刻，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奥米莉亚面无表情地坐下，她捡起脚边的一团废纸，掰开揉直了看。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她的表情正在复杂且微妙地变化。

“用‘敬爱的’来开头，会不会……”卡莉姆好不容易重新找到思路，门外再次响起一阵咚咚声。

而且敲门方法毫无节奏且粗暴，比噪音还要恼人。

“进来！”

“卡莉姆！”

令人头疼的家伙果然就是梅尔。

自从钱恩消失之后，卡莉姆总会体会到照顾一个又吵又闹的家伙有多心累。

……

不……是两个。

瞥了眼角落难得乖巧坐着的奥米莉亚，卡莉姆重重地叹了口气，揉着脑袋。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她的桌面右上角摆放许多书籍，一眼扫去全是《世界迷宫详谈》、《君臣论》、《城市规划》这种晦涩复杂的书籍。

但这些书籍上面却叠了一份《帝国周报》。

“你说过钱恩会回来的，他人呢！”梅尔的质问咄咄逼人。说话时，海洋精灵最明显的尖耳朵甚至翘起。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猫耳娘贝尔娜。

贝尔娜当然不敢像梅尔那样大声责问伯爵之女，可她却不再如往常奴隶般畏畏缩缩，视线躲闪。

她直视着卡莉姆，红着眼睛，哽咽道：

“主人他……”

话音未落，她们俩都注意到了桌面上的《帝国周报》。

「钱恩被当场击杀」的消息赫然跃于纸面。

两人瞳孔地震，不敢置信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卡莉姆拨开略遮挡视野的金发，扫过报纸上“钱恩”二字，心情愈发苦涩。

在场的各位都心知肚明，明明钱恩才是拯救了奥米莉亚的那个人，但他得到的回报竟然是被人刺杀，下落不明，还要被如此恶意的污名诬陷？

事情变得如此难堪，帝国高层自然是罪魁祸首，但任由这一切发生，毫不作为的卡莉姆，又和帮凶有什么区别呢？

“放心吧，报纸表面的报道是这样。但是钱恩没死，他已经逃离帝国了。”

卡莉姆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不显出情绪有所波动。

一抬头，迎上的是两双泪眼婆娑。

梅尔就像是没意识到自己在落泪，溢出的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滑落脸颊，落至唇间也不自知，仍旧保持着不敢置信的模样。

贝尔娜捂着嘴，已经泣不成声。

而钱恩在悬浮石镇认识的两名伙伴，艾莉、伊莎也在门口驻足观望，她们没有进来，但苦涩的表情早已说明一切。

最近帝国总有些风言风语，她们大概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墨绿发色的魔法师艾莉攥紧了手里的法杖，咬紧嘴唇，鼓起脸，似乎想憋住悲伤的情绪。

可悲伤冲垮了一切堤坝，她憋红了脸，像鼓起来的红苹果，眉头和眼睛都皱得凶巴巴的，可眼泪早已不听话地淌遍整张脸。

“钱恩他……”艾莉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的哽咽打断了。

神官伊莎有些迷茫，她是在场最镇静的人，镇静到似乎在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卡莉姆面对这么多双悲伤的视线，只能疲惫地点点头，默认她说的千真万确。

她亲手培养的情报网传来消息，下令杀钱恩的人是大帝，但斯图沃德伯爵并没有下死手，放了钱恩一条生路。

换句话说，钱恩是逃走了，但是用“逃亡”来形容更加贴切。

唯一还能正常对话的伊莎问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我不清楚。”

卡莉姆不禁攥紧拳头。不仅仅是为钱恩悲伤，更是为自己的软弱痛苦。

她连站出来为钱恩说句话都办不到，更别提主持公道。

世界终究是大人的世界，哪怕在年轻一代中表现得再出色，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们、他们一定是害怕主人的能力，”贝尔娜带着哭腔，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有真正神明才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他们一定是害怕……”

“贝尔娜。”

卡莉姆及时制止，摇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在场要论谁的立场最尴尬纠结，必然是卡莉姆。一边是值得信任的朋友们，一边是身为帝国掌权人的立场，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会落到这幅场面。

“我要去找钱恩！”

梅尔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其余几人愣了片刻，也立马跟上，只有伊莎双手抱胸，眼神复杂地望了卡莉姆一眼，随即也一同前往伯爵府之外。

“总算清静了……”卡莉姆关上门，视线重新回到那封打算通过「世界之触」邮箱与钱恩取得联系的信。

“卡莉。”

奥米莉亚又一次打断卡莉姆的思路。

“怎么了？”

“你这几天有见过大帝吗？”

“当然有！帝国对钱恩干出这种事，我当天就质问……”卡莉姆顿住，晃了晃脑袋，“算了，现在跟你说这事也没用，你也理解不了——”

“不，卡莉，看着我。”

奥米莉亚再次呼唤。

突然间，卡莉姆转过头，牢牢地盯着奥米莉亚的双眼——她注意到了，昵称！奥米莉亚重新对她使用昵称了，若是那个神智只有三岁儿童的奥米莉亚，只会叫她“卡莉姆姐姐”。

“你，米莉，你怎么——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你吗？”卡莉姆难以置信。

奥米莉亚点点头，问道：

“大帝跟你说了什么？”

“他？你知道的，他那种人——‘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就试着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取代我，否则就乖乖接受我的安排。’他说这话的看都没看我一眼，说完就直愣愣地走了。”

卡莉姆有些兴奋，刻意撑着的沉稳模样早已消失，她握着奥米莉亚的手甚至不太敢放开。

可奥米莉亚却眉头紧锁，默默沉思。

良久，她才展露干涩的苦笑，说道：

“信让我来写吧，至于更多的真相，我无法说出口。或许等到你出发去最后一座迷宫之前，大帝会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