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杀更多的人,去给这些自封为自然主宰、万物灵长的傲慢猴子们一点教训,当然最重要的,是干掉昨晚你遇到的那个女人知道吗?
黑发女性的呓语犹然在耳,琥珀色双眼彷佛从虚空中浮现,从容凝视着自己,那浅浅的微笑只让猫妖感到一阵本能的抽搐和恐惧。
那个黑发女人,和之前的白衣少年一样,虽有人类的外表,里内却是一种令它敬畏到不敢窥探的高贵。
与这种高贵比起来,她作为猫和人类的差距,不比虫子和老鼠的差距大。
服从于这种存在发出的命令,就好像对打雷感到畏惧一样,对于猫妖来说,这是本能且理所当然的行为。
但最卑微的棋子也有自己的欲望,有时候会拒绝执行别人为它们设计的行动。
——凭什么你们那么高贵!而我和我的孩子却要如此痛苦!
受够了作为猫而受到的痛苦,猫妖以它较之前已高了不少的本能智力做出思考,做出了一个决定。
——至少不再让我的孩子因为是猫而活在世界上!!
即将刺破喉颈的利爪在最后一刻改变方向,猫妖抓住这个人类的肩膀,将她拖出座位。
当汽车因为失去控制而撞到墙上停下时,猫妖跳跃的影子已经消失高楼之中了。
*
虽然没有下雨的迹象,但天空是阴沉的淡灰色,荒凉街道上寂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被雨水打湿后粘连在地面的多层树叶被踩在系绳长靴下,发出绵软的碎裂声,唯有那条放在胸前的毯子,给予夏目一丝虚幻的温暖。
忽然,夏目停下脚步,平静地扫视寂静的四周,眼中划过几道寒芒,因为感应中的那股妖气忽然凭空消失无踪了。
纠森之主的一切本领都为杀戮而练就,发现、追寻、猎杀、一击致命乃是天生的本能,从十岁被阿夜带去游历世界开始,千百种妖怪、邪灵、鬼精乃至神明,能在夏目认真起来还从‘鸣神’刀下逃脱的,就只有一例——
黑猫。
眼睛收缩成猫瞳,染上晶莹血色,夏目眼中的世界因此而改换,他特别注意地面的影子和空气中的微响,那是黑猫最喜欢的攻击方式。
但对方出现的仍然出乎了夏目的意料,或者说,他没想到对方会以那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
轰隆一声,地面颤摇,黑影破墙而出,在烟尘之中砸中夏目所在的位置,漆黑长爪发出锐利刺击!
刺击发出尖啸声,其威势恐怕连钢铁也能轻易洞穿,但夏目看穿其攻势,侧身闪避于片纸之差,眼中并无波澜划过。
然后就是掌心凝聚出雷光,反手朝着黑影的破绽击去,但在此刻——
“……夏目。”
痛苦的微弱吐息被夏目捕捉到了,凉子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他硬生生制止了手中的动作。
猫妖捕捉到这一时机,因那道雷光而紧缩的心脏稍有放缓,但再也不敢再度进攻,抓着凉子一跃后退数米。
抓住凉子的脖子挡在身前,猫妖紧盯身前换了身衣服,却让她感受到比之前更加危险的少年,眼中有些不甘。
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败突袭让她认识到,自己之前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依然不是。
增长的智力没能削减这种差距,反而让她将其认识的更加深刻,并因此感到绝望。
唯一的机会,就是手中的这个人类,这个和他似乎在一日间关系有所进展的人类。
掌间的雷光散去,手垂下,夏目看向被猫妖紧紧挟持的凉子。
她的右小腿折断扭曲,似乎脱臼的双臂无力地下垂,原本清澈明亮的左眼似乎是被锐器划过一般变得血肉模糊、狰狞伤痕一直划过洁白的额头,纤细脖颈被猫妖紧紧攥住,唇角随其动作而溢出鲜血,唯有略微急促的吐息证明她还活着。
“刀!”
模糊不清的刺耳声音将夏目的注意力引回,发现猫妖浑浊的血眼紧盯他手中的刀,紧抓凉子的嫩白脖子,其意味非常明显——
——放下刀。
“唔~”
凉子痛苦的吐息声遥遥入耳,又让夏目将目光投向了她。
一边隔着剑袋感受‘鸣神’的熟悉重量,一边凝望着凉子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颊,夏目回忆起这张脸上浮现的种种莫名神情——
微雨中,“你看起来需要休息,刚好我家的床很大……”
房间里,“我叫凉子,大道寺凉子……”
午餐时,“嫌难吃还吃的那么快……”
晨起时,“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在梦里……”
玄关前,“我真的没有恶意,希望你能相信我……”
“——锵——!”
长刀出鞘,凛冽寒光在微风中划过,一如夏目的心和血般逐渐冷硬。
刀锋指地,夏目冷冷望向猫妖,以其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步伐显示了他的回答。
认真起来对付这只小妖,夏目其实连刀都不需出鞘,但他不会对任何敌人的任何威胁做出退让,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心生软弱或妥协。
他是一柄刀,夏目在心中对自己不断重复。
刀如果不够锋利,就是一块废铁。
而要挥得动手中的刀,首先就必须让心中的刀更加锋利,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
心开始软弱的那一刻,刀就废了——
“唔!!”
猫妖一惊,恐惧地望着夏目,手中合握的力度加大,凉子因痛苦和窒息而挣扎起来,染血的右眼睁开一条细线,看向夏目。
那绝望的眼神在夏目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他不由地停下脚步。
他感到自己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凉子的眼睛就是悬崖下的无边深渊,深渊上覆盖着洁白的云海,那是浴池的温度、是饭菜的香气、是衣被的气味,还有那些伴随于此的喜悦、羞涩、微嗔、痴迷、满足……那些记忆中的一幕幕。
这丝涟漪随后又被夏目压下,那温暖而短暂的一天只是过去幻梦,如今都逐渐被刀锋的冰冷和鲜血的滚烫所覆盖。
这才是藤原夏目的命运——
我是纠森之主。
我是万妖之王。
我是只会带来死亡的祸乱之源。
我是看见母亲死于眼前也不会悲伤和哭泣的冷血怪物。
我活在世界上的唯一价值,就是手中的刀……
眼见夏目停下脚步,猫妖因此松了一口气,接着将意识集中在眼球上,紧盯着他。
但下一刻,肃杀剑气自夏目周身席卷开来,虚空中彷佛响起了金铁交加之声。
辉煌而冷冽的灵气将刀身渲染得犹如月华凝粹般夺目,夏目左手的刀鞘加住刀锋,无视身前的凉子,锁定了猫妖的要害。
这一刀,将穿破凉子的心肺,直取猫妖的头颅。
任何生命都应该将自己的性命看作最重要的事,所以怨恨我吧。
就像以前和以前那千千万注定要因为我的战斗而死去的普通人一样,怨恨我明明可以挽救你们的性命,但最终选择了袖手旁观。
刀锋涌起雷光电弧,在一个呼吸之间,蓄力之势就将到达顶峰,继而爆发出来之时,夏目看到凉子抬起了手。
本硬骨折脱臼的手颤抖着抬起,摸向胸前的手雷,凉子对夏目露出勉强的微笑,嘴中呢喃着什么——
——抱歉,夏目。
察觉到那语意的夏目愣在原地,手中的刀也无法挥出,突如起来疑问淹没了他。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救你,为什么不恨我?
就在这短短的数秒中,凉子拉动了手雷的拉环。
“轰——!”
爆炸的冲击波夹杂着无数子弹般飞射而出的钢珠铁屑,像弹幕般破散开来。
它们大多数穿入了凉子的胸腔,一部分飞散中刺入了猫妖的脸颊,些许划破了夏目的脸颊,流出鲜血,染在刀身上。
“yrrrr!!”
在猫妖因眼珠被钢屑刺穿而痛苦嚎叫,并松开了凉子的脖子时,终于回过神来的夏目抓住了机会。
刀锋挥洒电弧,雷芒烧灼着视界,猫妖因此而本能的转身逃窜。
夏目本可以刺穿凉子的脖颈再斩碎猫妖的头颅,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凉子那血肉模糊的笑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鸣神’刀锋调转,避开了凉子的要害,从侧边擦过。
夏目看见,沾染了自己鲜血的‘鸣神’妖刀切入猫妖肩前,爆破的电弧将其整个左臂碎裂开来。
但分秒之差,已让猫妖夺得生机,在痛苦的尖嚎中,融入了暗影,在几个波澜后消散于无形。
夏目本可以去追,但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扶住了凉子。
数百颗细碎钢珠嵌入了她的胸前和脖颈,汩汩鲜血从血肉模糊的伤口处流出,贴身爆炸的冲击波使其胸腔凹陷了下去。
但不知为何,本该直接丧命的凉子却在几个吐出鲜血的剧烈咳嗽后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夏目。
再看到他除了脸上的伤痕之外安然无恙后,凉子唇角微微勾起,眼中拂过几分喜悦。
“太好了……”
在这微弱到夏目都几乎无法呢喃后,凉子缓缓闭上了眼,呼吸开始不断减缓。
好什么?
你不是都快死了吗?
为什么不恨我?
为什么还要担心我?
被他害死的人没有怪罪和怨恨,反而在担忧自己——眼前这副和夏目常识完全不相符的景象让他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凉子的那抹微笑所撕裂。
但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夏目的记忆中——
恍惚中,夏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黄昏。
西天的晚霞如被落日燃烧般映着红光,辽阔清澄的紫色薄暮中,隐约闪烁着一两颗星光。
在微冷的晚风中,有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柔抚摸着他的脸颊。
那是香子,他的母亲,被他亲手放出来的黑猫所杀害的母亲。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这个普通人类正用她一如既往的如水目光看着他,并无任何怨恨和恐惧,只有挂念和不舍,口中呢喃着什么……
香子最后说了什么,夏目并无记忆,之后只有一片黑暗。
夏目猜测,香子大概是在责备他放出黑猫的愚蠢举动,或是悔恨在自己降临到世界上时没有掐死他,以至于余生都因此受苦,最终被自己的孩子害死。
不论她在最后的瞬间,想说出口的话是多么恶毒的咒骂,夏目都想再次听到。
因为那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但无论夏目最终还是没能找回那片记忆,只能任由它在时间的冲刷下慢慢模糊。
就像如今,凉子的身体在怀中渐渐失去生命,她留给夏目的疑惑,也将永远得不到答案……
不!
夏目不允许!
他反转“鸣神”割破掌心,将鲜血抹遍刀身,随即被吸收一空。
雪白长刀吸收了鲜血后,忽然翁鸣起来,散发出微红魔光。
“不行!夏目,你可能会死的!!”
乌鸦扑腾着翅膀极速飞来,试图阻止夏目,去被他挥手拍飞。
夏目在阿夜的教导下修习了很多咒术和魔法,但要救治一个濒死的人类,只有一招能做到,那是纠森之主唯一能拯救的方式。
红光越浓烈,夏目的脸色就越发苍白,涔涔冷汗流至鼻尖。
告诉我,凉子,你到底在笑什么?
告诉我,凉子,你为什么不恨我?
告诉我,凉子,拜托你,告诉我!
沉默的决绝中,夏目将刀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几滴热血飞溅到凉子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