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笼罩着天空,完全看不出已经接近正午了。

冰冷的雨水还在继续下,彷佛无穷无尽。

不时有轰隆雷鸣扯裂大气,劈下一道落雷,空气剧烈震动。

在只有雨点砸地声响起的安静街道中,夏目踮着脚尖缓缓前行,伤口已经沾上了些许泥尘。

因为完全放弃了躲雨,单薄的和服内已经被完全浸湿,夏目感觉自己就像泡在水中一样。

但他还是努力弯着腰,不让胸前的毯子被淋湿。

几近于雪的雨水开始让身体冻得发疼,头发纠缠粘连在脖子上,连吐息都冰冷得无法凝成白雾,可以说夏目最讨厌的感受此刻都汇聚到了一起。

虽然还在走,但前面那条本来被他视为目的地的天桥却不知在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但如此,连周边原本高楼林立的建筑群也在不经意间全变成了老旧的商店街里的那种低矮民房,原本宽敞的马路也变成了只能容得下路人步行通过的狭窄小巷。

这个人类集聚的城市内,有某种奇异的干扰,那种毫无规律的噪声让夏目感觉自己在被四面八方拉扯。

无论是千里的丛林还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夏目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向,获取水源和食物,但在这里,在这个风和月无法降临的人造之所,他几乎一定会迷路。

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必须休息。

这个想法冒出的那一刻,依托信念不断前进的身体立刻垮了下来,夏目感觉头昏脑胀、昏昏欲睡。

扶住一旁的墙,夏目在一处大门前石阶上坐了下来,借着屋檐聊胜于无地避雨。

刀放在怀中,夏目看了看手中的药水和布片,再看看脚底那已经凝固,染上泥尘的伤口。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没有使用陌生人给的药水,将其放回怀中。

将脚掌伸到屋檐的流水下,就像刚才一样,夏目借着雨水清洗伤口。

好在肢体已经冷得没有了感觉,因此夏目几乎感受不到伤口被流水冲刷的痛楚。

抹干净脸上的水分后,夏目小心将怀中的毛毯拿出贴在脸上,闭上双眼,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

虽然身体还撑得住,但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经快濒临极限了。

夏目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食物、衣服、药物、鞋子、能睡觉的温暖地方,再不然有灵气的地方,如干净月光和成片树林也可以恢复体力。

如果不尽快获取这些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恢复身体,再消耗下去,就算找到黑猫,他也未必能留下对方。

但他身上身无分文,更没有身份证明,在这里可谓是举步维艰,连打工的地方都不要他。

纵然夏目曾经用捡到的一枚硬币在赌场里赢了很多,也因为无法提供身份证明而无法拿回那些钱。

除此之外,大概就只有去找街头巷尾里那些衣服穿的很少的女人,她们似乎很乐意照顾自己……如果不总是动手动脚就好了。

那么要获取这些平民们也随处可见的资源,剩下唯一的方法,大概就是——

夏目看了看怀中的刀,想象着将它架在凡人脖子上,甚至是割开这些人类颈脖,让鲜血流溢的样子……

不行不行。

摇摇头,夏目将脸埋得更深了,悠悠想起香子说的话。

人类可以比妖怪更恶毒、妖怪也可以比人类更善良,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想法,但要记住没有人生来就注定要成为什么——不是因为是什么人而做什么事,是做了什么事,才成为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我就纠森之主。

我是万妖之王。

我是只会带来死亡的祸乱之源。

我是看着母亲死在面前,也不会哭泣、不会悲伤的冷血怪物……

随即夏目感觉意识渐渐下沉,坠入了一片混沌的温暖之中。

我来这里是自找麻烦吗?

我到底为了什么逃出神社和阿夜的?

我对这块香子长大的地方,到底期待着什么?

夏目又想起了那个下午。

那个自己将黑猫释放出来的午后,香子死在了黑猫手中……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香子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掌很冰冷,不复往日的温暖。

当时,西天的晚霞如被落日燃烧般映着红光,辽阔清澄的紫色薄暮里,隐约闪烁着一两颗星光。

一阵晚风吹拂而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声……不,这不是雨声,是脚步声。

夏目的意识从黄昏中迅速上浮,冰冷从四肢袭来。

他睁开双眼,和不知何时站在身前的这个人类女性对上了双眼。

对方似乎被夏目突然抬头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很勉强地从脸上挤出笑容。

“你,你好?”

*

“唔,好累呀。”

从千代田区到文京区这原本不过短短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却因为突发暴雨导致了连环交通事故,进而让五百米长的车流堵了足足三个小时。

当自己居住的公寓大楼出现在视线钟时,凉子感觉整个人都快哭了出来。

眼睛干涩发烫,双腿浮肿酸痛,腰背直不起来,明明只在四个小时前吃了一点东西,胃里现在却胀痛得翻江倒海。

垂在背后的麻花辫也变得干枯杂乱,而且凉子总觉得内衬里面正在散发出阵阵汗味,这种状态就算回到床上她也睡不着。

一定要洗上一个小时的澡,然后敷个面膜,最后睡到明天天亮为止!

这么想着,凉子提振起最后一点精神,微踩油门。

汽车从公寓正门前驶过,准备绕到大楼后门的‘别栋型’车库里去。

但是在路过大门只是,凉子只觉得视角边缘闪过了什么身影,那是印象里和平时经过时所见景象不相符的异常。

一瞬间,那身着白色和服的妖怪少年又在她脑海中闪过,清冽的月色、赤红的双瞳……

不会吧!?

踩下刹车,凉子紧紧盯着后视镜,车辆缓缓后倒,直到那个蜷缩在大门房檐下的身影出现在她眼中。

是他吗?

一时间,所有的疲惫、焦虑、恐惧都被凉子抛至脑后,她推开车门,不顾扑面而来的冰冷细雨,走到大门前,小心翼翼地靠近。

白色和服、黑色长发、纤细身形,还有他怀中的那柄在黑色刀鞘钟的长刀,虽然没有看到猫耳朵和尾巴,对方的脸也深深埋在怀中,但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发生吧……

然后在看到从他脚底中流出的血迹,诸多疑问在凉子心中闪过。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他怎么受伤了?

在凉子这样胡思乱想的关头,坐在石阶上的少年抬起了头,望向了她。

一瞬间,视线对上了。

借着微弱的天光,凉子居高临下地看见到了少年清澈的赤色猫瞳。

和十几个小时前的所见并不相同,这双眼虽然并不暗淡,却没有当时那种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夺目之感,如果不是像这样贴上去仔细看,甚至不会发现这双眼瞳是血色的。

少年的容貌和凉子记忆中的并无不同,表情还是那么平静,皮肤一如既往的白净,整体却有种精疲力竭的微妙浑浊感。

他很累。

没有任何的依据,但凉子却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判断,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将这个少年纳入怀中,温声呵护的冲动。

嗯?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冲动?

在凉子胡思乱想时,她直愣愣地看着少年扶着墙壁从地上缓缓站起,将刀抱在怀中,踮着脚尖转身,准备离开,动作看起来似乎有些困难。

看着少年转身的背影,凉子心里想到了很多。

她想起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想起了那三十多具被肢解的尸体,想起了少年伸手抚月的那一幕……

一股冲动迸发而出,在理智还没能反应过来时,就控制住了凉子的身体,她抓向少年的衣袖。

“那,那个……”

但凉子没能成功,少年在头也不回的情况下躲开了她的手,转身静静望着她。

“啊,这,这个,不是,我,我不是……”

啊啊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脸颊发烧,在察觉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后,凉子的意识因为羞涩而几乎陷入停滞,好一会才缓过来,但声音像损坏的磁带一样卡顿。

“那,那个,你,你看起来需要休息,刚,刚好我家的床很大……唔!!”

紧紧闭上失控的嘴,凉子只觉得心比被咬到的舌头还要痛,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

这根本就是痴*女的发言嘛!

但现在,她还有希望,那就是这个妖怪少年,听不懂人话。

对!

他不一定懂人的语言!

凉子鼓起勇气,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谢谢。”

妖怪少年看着她,缓缓弯腰点头,语气平淡又吐词清晰准确地向凉子道谢。

那怕凉子再不愿意承认,他看起来也更像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少年,而非她想象中,那种像野兽一样在荒野中横行的妖怪。

“……不客气。”

笑容宛如木雕面具般僵硬,凉子忍着羞耻的泪,对少年点点头。

她明白了,明白了自己对初次见面的少年作出痴*女发言这件事,已经成为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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