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虚拟按键铺满操作台和几乎整面墙壁，萤火虫一样闪烁着不规则的亮光。控制台前，中年男子按下最后几个按键，然后满意地往真皮转椅中一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数十平米的晶石显示屏上，此时正投射出“维修中”三个大字，醒目的亮黄色扎人眼睛，也像尖刀一样扎进明白内情之人的心中。

同样的文字，此时也显示在巨塔表面，这意味着第五区19-77号升降梯已经全部转入维修模式暂时无法运行，同时通向塔都核心的维修通道正缓缓洞开。

这一切，便是中年男子花费十年得到的成果；锁死操作台的十六位管理员密码，便是他此生最后的闪光。

十年前，塔都遭遇第一次血月之灾，全国上下混乱不堪，无数公民失去身份无家可归，“腐叶”便是这个时候离开伊修，潜伏进塔都内部的。

和他一行的原有四十多个伙伴，大家在萨鲁芬圣树前祈祷后便各奔东西，渗透进塔都各行各业。

间谍们的联系都是单线的，十年，腐叶从壮年转为中年，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伙伴，只有在新闻播报中才能听到同伴被处决的消息。四年前一名同伴的背叛几乎使组织遭到灭顶之灾，可腐叶坚强地活了下来，继续在塔都这块顽石上艰难扎根。

间谍们在等待，等待传说中的龙骑士醒来拯救伊修。没有人不知道那位大人有何计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帮得上忙；而此时腐叶幸运地被选中，十年来第一次收到一条来自家乡的信息：

正午，打开并锁死维修通道。

于是他照做了。不起眼的杂草扭动根须，崩裂整块巨石。

门外脚步声纷杂，改造的治安卫兵一脚踹开两寸厚的铁门。报废的铁饼轰然砸在腐叶身后不远，而腐叶只是泰然自若地旋转座椅让自己面对门口那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然后点了一支烟。

云雾缭绕中，一个穿西装的矮胖绅士从治安卫兵中间挤进来，见到腐叶大吃一惊，用颤抖的手掏出丝质手帕擦了擦汗说：“拉，拉哈德工头？老东西你开什么玩笑，还想不想退休了？我告诉你，五等公民里只有你们这些阶梯维修工能享受到第一至十三项退休福利，你不要有大把的人眼红呢！”

腐叶轻笑起来，不小心被烟雾呛到，剧烈咳嗽起来。他缓缓站起身，不再年轻的身躯依然健硕有力，破旧的帆布工装下藏着结实的肌肉。

绅士头一次注意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工头原来是如此伟岸，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腐叶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开口说道：

“塔都人，逃走吧，半小时后，这座邪恶的建筑将坍塌为一座废墟。你们对伊修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事情，现在，该还债了。”

一名卫兵朝他的大腿上开了一枪。腐叶一个踉跄跪下去，鲜血顿时从腿上的血洞里涌出，他的脚踝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成红色结晶。

绅士像见了鬼一样高喊：“他是晶人！晶人打过来了！快，快给我杀了他！”

卫兵齐刷刷地举起枪瞄准腐叶，后者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微笑。就当他要被晶石枪射得千疮百孔之时，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住手。”

绅士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吼道：“谁啊，这么大胆！你知道袒护晶人是几级重罪吗？”

当他看到走来的蓝发男子穿着教会的白袍时，心先凉了半截；而当他看到男子衣袖上的三道花纹时，剩下的半截也凉了。

波尔宁在绅士面前站定，亮出手环平静地说：“月神教会所属，炽天使‘苍炎’，一等公民身份。要验证吗？”

“不敢不敢。”绅士慌忙滚到一边。波尔宁身上散发着的气场是模仿不来的，这个人注定不是等闲之辈，虽然跟在他身后走来的三个随从——死鱼眼黑发男、穿情趣版制服的修女以及蓝发的小姑娘——看上去不怎么靠谱。

波尔宁分开卫兵进入控制室，只扫了一眼屏幕便大致明白了发生的事。他冷眼俯视着地上的腐叶，命令道：“告诉我管理员密码，或立刻关闭维修通道。”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我会请求免除你的死罪。”

腐叶轻蔑地笑笑，朝地上啐了一口：“怕死，我就不会来这儿了。”

“你难道不想再见到家人吗？”

微微一愣，腐叶低下头，伤感地笑笑说：“这个倒是蛮想的呢。来的时候，布尔还是个半大小子，现在该比他妈都高了吧。”

“那就……”

“所以我可不能让他们蒙羞。”

腐叶猛地抬起头来，从皮鞋后方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自己的胸膛！

叮——

随着清脆的声响，匕首被弹开了，保护腐叶胸膛的是一层看似脆弱的薄冰。

波尔宁淡淡地说：“别白费力气了，只要进入我的视线，我不让你死，你是死不了的。”

腐叶还想挣扎，波尔宁伸手在空中一抓，晶人的整个身体便被封进了一个大冰坨中，却精准地把头留了出来。

安渡因在门边探头往里瞅了一眼，又看看波尔宁，转向身后的安雯和小秋：“解决了，我们还是快走吧，不过既然那家伙打开了维修通道，说明晶人很快就会攻到这里，我们暂时不要回第六区，去其他地方避一避。”

小秋担忧地说：“也就是说奥尔加先生……”

安渡因赶紧捂住她的嘴，但还是晚了一步，波尔宁刷地转过脸来看向小秋，湛蓝色的眼中满是怀疑和杀意。

趁这一瞬间，腐叶立刻翻出藏在口中的毒丸，狠狠咬下去——

牙齿，碰到的依旧是坚冰。一根冰锥洞穿腐叶的脸颊，横亘在他的牙齿之间！

波尔宁上前，从腐叶嘴里掏出那枚毒丸掷在地上，同时手指一勾，刚拉上安雯小秋夺路而逃的安渡因就被一道巨大的冰墙挡住了去路。

“你在我赶到之前就应该自杀，可是你沉默了十年，太想向人倾诉，所以迟了一步，”波尔宁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调，“现在，太迟了。不过，异端依旧有一个赎罪的机会，现在关闭维修通道，我向月神发誓会找到并照顾好你的家人。”

腐叶对着波尔宁怒目而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沉重地点点头。波尔宁挥挥手，插在腐叶脸上那根冰锥便消失了，腐叶便用漏风的嘴巴含混地嘟哝起来。

“什么？”波尔宁把耳朵凑过去，他丝毫不担心这是腐叶的阴谋，自己完全有能力应付一个四肢被定住的人棍的偷袭。

“……”

“大点声。”

腐叶突然提高了音量：“……接受大地的祝福，狂野生长！”

波尔宁心中一惊，那分明是德鲁伊施法的咏唱！他挥手封住腐叶的嘴，然而咏唱已经完成，一根荆棘从地上刺出，狠狠地洞穿了腐叶的胸膛。

波尔宁没有料到腐叶竟然是一名可以空手施法的天赋者，更没有料到他将一枚种子藏在了刚才抽过的香烟滤嘴之中、并用魔法催动其杀死自己。

晶人虽然死了，却是胜利者。在他苏生前，任何人都无法用管理员密码关闭维修通道，强行破解密码需要一天甚至更久，足够奥尔加杀到巨塔最脆弱的核心跟前。

那个男人，用生命守住了伊修通往胜利的大门。

此时，波尔宁很愤怒，苍蓝色的火焰从他臂上燃起，迅速夺取着周围的温度，腐叶的茧在突然的低温中断裂崩溃。

治安卫兵们自觉地躲开好远，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怒火波及。

波尔宁面色阴沉地走到安渡因等人面前。晶人自杀成功，与安渡因等人的干扰不无关系，他们最好能提供什么有用情报来挽回晶人死亡的损失，不然，波尔宁发誓要向月神献上三座新鲜的冰雕。

安渡因毫无办法，摸着波尔宁造出的冰墙说着烂话：“嘛，这墙……挺凉快的哈。”

波尔宁没跟他废话。在上层观测到伊修境内的龙群时，他就乘升降梯下来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不知前线的守军还能撑多久。

如今升降梯被锁死，第三区的军队只能靠效率低下的空艇运输，短时间内自己就是地面守军唯一的援军——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医生磨嘴皮子上。

于是他直接问小秋：“你为什么会知道敌人主将的名字？”

安渡因抢着过来打圆场：“哈哈，这孩子爱看历史，不管是塔都还是外国都……”

“滚开！”

波尔宁一声怒吼，寒流裹挟着安渡因重重砸在墙上。小秋尖叫这扑向他，却被波尔宁死死抓住。

安雯惊叫道：“不要这样，炽天使大人！我们也是受害者！”

“那就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现在！”

“我知道我知道！请先放开小秋！其实我们是……”

话音未落，突然轰的一声剧响，大地剧烈抖动起来，屋顶整个坍塌，卫兵四散躲藏，波尔宁抱起小秋躲开一大块落石，安雯也出色地保护了被打晕过去的安渡因。

那一天，第五区的人们仿佛回到了血月之夜，眼前的一切都不再真实。无数骸骨组成的巨龙遮蔽了第四区以下的天空，上层士兵乘坐的空艇冒着火焰下雨般坠落在地。

透过屋顶的大洞，波尔宁看到了那只唯一有着血肉的红色巨龙。在它背上，一身戎装的奥尔加持枪而立，比雄鹰还要锐利的双眼一下子就捕捉到地上的波尔宁。

四目相对，无形的威压碰撞在一起。奥尔加把枪换到左手，右手握拳放在胸前朝波尔宁的方向一鞠躬——那是对腐叶献上的敬意，同时也是对波尔宁的直白挑衅。

眼睁睁地看着奥尔加的身影消失在龙群之中，波尔宁怒容尽显，臂上苍炎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