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展开胸前到指间强有力的肌肉，一振翅就如强有力的水柱拨开空气，轻松自在地遨游天际。

这是个寂静的早晨，彷佛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被天上的积雨云吸去了一般。

其间几缕柠檬色的阳光穿过寒风，洒向这片在两百年前还是遍地葱郁的钢铁大地。

在又一次游览这块被人类成为东京的街景中，乌鸦看到了排排如远峰般被阳光所照耀的湿漉大楼、看到了儿童公园里陈列在沙滩上的玩具、看到了代代木高塔上不停闪烁红光的信号灯。

它飞过高园寺、飞过中野，飞过西新宿的大厦，终于在那栋废弃大楼上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对象。

这是栋耸立于周围诸多崭新大楼之中的被遗忘者，诸如台球、五金、鳗鱼、麻将之类的生锈褪色招牌像藤壶一样寄生在大楼的墙壁上，更显其枯色腐朽。

围栏围起来的天台大约能放下七八辆汽车，地板老旧，残破不堪。

但在这样的地方，在这钢铁混凝土的丛林中，在这霜雪未消的刺骨寒春中，却有一处被茂盛野草所怀抱的小型鸟居。

从云间漏出的阳光直射向鸟居，朱红色的漆面连同上面的雨滴一起闪闪发亮。

鸟居里有小小的石祠，周围长满紫色小花，将旁边不知为何出现于此的盆饰精灵马掩盖起来。

周围的大楼剪影中，彷佛寄居了避寒的鸟巢，啭鸣声此起彼伏。

但乌鸦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如同从异世界中传来的宏大声音，混杂在其中。

它犹疑着在上空盘旋了几圈，最后才压下心中的惊惧，飞向下方。

在鸟居下方，那唯一一块没有野草的空地中，少年挥舞着他的刀。

他将寒光四溢的长刀高高举起，右脚向前方布满青苔的冰冷水泥地踏出一步，同时将刀挥落。

然后撤步，举刀，再周而复始。

七年前，乌鸦还能看出少年是如何用刀挥出的气浪劈开岩石。

但现在，它只能够感受到少年的刀已经完全融入了风中，锋芒潜藏，但危险却千百倍于之前。

乌鸦算是看着少年长大的，它犹然记得少年出生的那一天，整个真实之‘里’的千万妖族都听到了妖刀从古社中发出的颤鸣。

这孩子从三岁开始就和他的刀形影不离，七岁时真实之‘里’的千万妖族中已经没有能在剑术上击败他的妖怪了。

少年十岁时被‘火眼的魔女’从真实之‘里’中带出游历世界，消失在众妖视线之中。

再后来，乌鸦就只从其它妖怪的交谈中，听闻了少年接连斩杀上百个恶名在外的千年大妖的战绩，以及‘幽静之白’这个在妖间口口相传的绰号。

彼时，乌鸦心中所想的，就只有‘不愧为肩负司正天地之职的纠森之主’这种感慨。

但每一代纠森之主的诞生，都是一场大风暴大变革即将开始的前奏。

没有妖知道是纠森之主带来了天地异变，还是世界变动催生了纠森之主。

“……那个？”

“嗯？”

沉浸在思索中的乌鸦本能抬头，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它面前，用平静但能让人体会到他困惑的神色凝视着自己。

“找到了吗？”

完成了每日一万次挥刀训练的少年手握长刀，静静等待它的回答。

“啊啊啊，找，找谁？”

乌鸦慌张了地语无伦次了好一会，才在对方风轻云淡的凝视中恢复过来，莫名感到几分后怕。

“抱，抱歉，夏目，我们还没找到她。”

在乌鸦的记忆中，这位纠森之主，藤原夏目从未有过喜怒哀怨的情绪，脸上永远是那种比冷漠还稀薄的平静。

他就连看着自己的母亲去世时都未曾流泪，甚至是半分悲伤。

但现在，乌鸦在被藤原夏目用晶莹的赤瞳注视之时，却察觉到某种意味某名的恐怖。

好在，夏目很快就收回视线，乌鸦才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

但很快，它的心又骤然紧缩了起来。

因为夏目居然直直走到鸟居下方，拿起那些由新鲜蔬菜做成的精灵马，抽掉竹签后像猫一样嗅了嗅，然后放到嘴里。

“嘎嘣~”

清脆的一声响，这个用作祭品的黄瓜已经被咬出了一个小口。

“喂！夏目，那个是！”

那个可是龙神的祭祀品！不是能随便吃的东西呀!

乌鸦紧张扑腾起翅膀，但不等它说完，鸟居之间的大门已经被一层深蓝光影所覆盖，异样的沉重感笼罩天际。

深蓝光影后变幻不定，似乎某种庞大的异形生物意欲扑面而来，耳边彷佛响起了低沉龙吟的轰鸣，彷佛来自千里之外的辽远深空。

“嗡~”

让乌鸦从龙神之威中苏醒过来的，是一道清澈而锐利的刀鸣。

腮帮鼓动，夏目咀嚼着黄瓜，将刀尖对准鸟居之门后的光影，平静的赤色双瞳彷佛在和后方的某双眼对视，并隐隐染上了冰蓝色的虹光。

“吵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乌鸦从夏目平静的声音中，居然听出了几分不耐。

要不决一死战，要不闭上你的嘴——乌鸦觉得夏目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荒谬感甚至掩盖了它内心的恐惧——纵然是令诸神恐惧的纠森之主，但现在的藤原夏目绝对还是一只仅仅十三岁的幼年猫妖，他却在挑衅司掌风雨雷电的龙神。

这样的战斗如果发生，不管胜负如何，至少脚下的这座东京城必将永远消失。

但在气氛沉重到彷佛空气都凝固的对峙后，率先退让的，却是龙神。

鸟居之门的深蓝光影在几个波动之后迅速消散，最后隐没在虚空之中。

龙神的意念离开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乌鸦可以感觉到，大楼顶端这附近，那种彷佛灰色世界中唯一一抹色彩的奇妙鲜亮感在迅速消散。

脚下的野草和紫花虽然依旧如前繁茂，但已不复之前的那种盛夏一般的蓬勃生命力，浓浓的衰败暮气显现出来了。

“轰隆——”

低音鼓般的雷鸣从远空传来，不知何时厚厚的铅云覆盖了清晨的天空，里面有血管般的电光不时闪烁。

刀锋般的冷风摇曳着野草，树叶被吹向天空，时间彷佛回到了寒冬。

简直就像是神明为了倾泻怒气一般，将天上的银河在东京城上空决开堤口，让混浊的雨水如瀑布般泄斜而落。

“锵——”

夏目还刀入鞘，一手提着刀，一手将地上剩下的几个蔬果捡到怀中，迅捷如猫地跑向楼下。

“真是的！”

乌鸦扑腾翅膀跟在夏目身后，心有余悸地抱着怨。

“夏目，你为什么要招惹它呀，刚才好危险！”

“因为我饿了。”

一直跑到能完全避开暴雨的阴深楼道中，夏目才停下脚步。

他甩甩头，尾巴和耳朵上的毛发都蓬松起来，将黏附其上的水珠尽数甩掉，但身上的和服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了。

摸了摸怀中的毯子，嗅到那已经熟悉的气味，夏目才放下心来。

“……”

紧随其后的乌鸦听到这句话默不作声，抖了抖翅膀的水。

“夏目，说起来你怎么突然换了个地方睡觉？让我找你找了好久。”

“昨天有很多人类去了那里。”

看着夏目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那几颗蔬菜，生怕吃太快一样，乌鸦心中突然多了几分酸涩。

‘火眼的魔女’虽然对夏目要求严格，将一切可以的知识都教授给了他，但同样异常疼爱夏目，总是尽力提供给他最好的生活条件，至少挨饿受冻这种苦是从来都不和夏目沾边。

像这些残留着人类农药的廉价蔬果，‘火眼的魔女’是绝对不会允许它出现在夏目的餐桌上的。

堂堂纠森之主，威震妖族的幽静之白，何曾沦落到睡在废弃大楼吹冷风、要抢其它神明的祭品来吃的地步？

……如果他不离家出走的话？

“说起来，夏目……”

乌鸦在栏杆上磨了磨爪子，斟酌着语句。

“我刚刚知道的消息，仙都木大人，昨天已经从东欧回来。”

不出乌鸦意料，一听到仙都木这三个字，夏目咬食物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

“现在估计已经回到神社了，而且我觉得赫萝大人拖不了太久。”

过了大约有一分钟，夏目才重新开始咬蔬菜，但缓慢的动作显得他很心不在焉，显然就连刚才差点要和龙神发生的战斗都没有让他如此重视。

乌鸦对夏目的反应感到理解，在日本最大的妖族集聚地——真实之‘里’中，谁都知道‘火眼的魔女’对藤原夏目有着强烈的控制和占有欲。

在夏目的母亲死后，两人常年形影不离地隐居在神社之中。

而且火眼的魔女虽然不是出生在真实之‘里’中的妖族，但精通空间制御魔法和魔导书之术，传闻其契约的守护者仅是现身就会扭曲时空，其实力在真实之‘里’中也数一数二。

如果之前，仙都木阿夜不是因为急事不得不独自远赴东欧，她一定会带着夏目一起走。

仙都木阿夜在身边的话，夏目愿不愿意和她战斗，能不能打赢，但肯定别想从她如呼吸般精湛的空间制御魔法中逃脱。

现在，回到真实之‘里’的仙都木阿夜发现夏目离家出走后，一定会不惜翻遍整个世界也要找到夏目并将其带回。

到那时，夏目就再也别想拜托仙都木阿夜的控制。

“夏目，要不然……”

乌鸦虽然觉得自己不该置喙其中的关系，但还是还是决定给出建议。

“先回去吧，仙都木大人那么疼爱你，好好商量一下应该会同意……”

“不要！”

夏目站起来打断了它，朝着前方走去，白色和服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深长的阴影中。

“我已经长大了，而且在杀了她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乌鸦听着狂暴的风雨声，忧虑地叹息着。

夏目口中的那个‘她’，是指黑猫，一只六年前从真实之‘里’中逃出来的危险猫妖，她同时也是夏目的杀母仇人。

在五天前，夏目在山梨县伏击了黑猫并将其重伤。

之后，黑猫就一路逃到了东京这片钢铁丛林之中，至今难觅寻踪。

乌鸦很清楚，黑猫当时被夏目用妖刀‘兼定’穿胸而过的濒死伤势绝非虚假，她很厉害，但绝非夏目的对手。

下一次见面，她就死定了……如果她真的会出现在夏目面前和他战斗的话。

“轰隆——”

彷佛近在耳边的炸雷声将乌鸦的思绪从忧虑中拉回，它越听这雷声就越烦躁和厌恶，因为这简直就像龙神怕死退缩后在破口大骂发泄脾气一样。

不过，龙神为什么要在这个大楼顶端设置那么一个鸟居呢？

简直就像是要吸引什么猎物过去一样。

不在思考这个疑问，乌鸦展翅扑腾飞出大楼，在密集的雨幕中穿梭，它望向下方在大雨中变得灰蒙蒙的都市，然后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