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暴雨倾倒在祠堂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剧烈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凌云坐在香火台前的蒲团上,背挺的很直。

祠堂里没点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雷鸣前划破天空的闪电,才会偶尔从缝隙中照亮祠堂一瞬。满室是电光般无机质的惨白,映得墙壁上的祖宗画像犹如厉鬼。

从没有哪一刻大殿上的题字能如此轨迹清晰——“梅氏宗祠”。

凌云扭过头去,沉静地凝望着窗下成帘的雨幕,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忽然他看见一抹橙黄的光亮从远处飘摇着近来了。于是他知道,是有人提着灯来了。

大约过了小孩子数完二十个数的时间后,那抹亮光停在了宗祠门前,向大殿内的墙上投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门口的那人敲了几下门,说:“吾进了。”

殿门取了闸,被人缓缓推开,它发出沉重古旧的叹息声。骤风和疾雨在光亮之后凛冽地冲进祠堂里来,凌云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提灯人。

“家叔。”他唤道。

被称为家叔的青年男子把灯挂到一边,转身阖上了门。

直到这时他的景况才暴露在灯光下,被来者所看见。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个子蹿的很快,身上却没跟着长多少肉,粗看有种伶仃的美感。他衣服上好几处都被血浸透了,显现出一种污秽的红褐色。深衣下摆有人为撕扯的痕迹,想来是在幽闭期间无人处理伤口,就只好自己扯一些布条下来,包扎止血。

“退烧了么?”男子问。

“好些了。”他说,“前半夜感觉已经不大冷了,我想是退烧了。”

他从桌边端起一个空了的药碗,双手捧起交给男子,“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祝姨娘。”

凌云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脸。倒也不是说他有被人误认为是娘娘腔的潜质,只不过是兼有兼有男性的凌厉和女性的柔美,初见者的第一反应都是将他认做异性。失血和高烧使得这张脸显得有些苍白,但却未掩盖主人平和沉静的气魄。

“羽帆啊。”

男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家叔是来下达判令的吧?长辈们怎么讲。”

男子摇了摇头,拉来一个蒲团,坐到少年的面前:“一切照例,依规令处置。”

“何时执刑?”

“天亮时分。”男人答道。

“好。”凌云点了一下头,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想,自己也终要同父亲一般,怀抱着无法偿赎的罪孽,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宗祠里把血流干。

梅氏规令第拾贰条,侍者担有以身护主之责。倘若主遇害而侍者幸存,侍者当殉死,以偿护主不力之罪,告慰亡主在天之灵。

十五年前夏日大祭,他的一声啼哭,让父亲在协助族长作法时分了神。亡灵鬼魂循着缝隙闯入阵中来,为护佑他、他的父亲及背后松江府上数万百姓安康,梅氏族长以一力挽狂澜,最终平复了这一场灾变,自己却因力竭在不久后殒命。族长去世后不久,他的父亲自请第拾贰条受罚,临死前将他托付给了梅家。

长子梅雁华就任族长,指派他为胞弟鹤舟的侍臣。梅鹤舟与他哥哥差上十几岁,和他却只差几个月,梅雁华如此做的原因,大约只是希望弟弟能有一个同龄的玩伴。鹤舟不用承担梅氏作为巫觋大族的责任,而旁支对主脉从未间断的暗杀行动,只要梅雁华不死,那也落不到鹤舟的头上来。

身而为主的梅鹤舟,与身而为臣的凌云,本该就这样度过平凡幸福的一生。

——如果那个意外没有发生的话。

凌云闭上眼。

刺目的红蚕食了本该铺满眼前的黑,在溢满天地的雨水味道中混入了血的腥气,无名的悲恸如胶体一般包裹住他,填塞、凝滞在呼吸道中。

双目沉重的像是无法再睁开,气管堵塞的感觉近乎窒息,喉中胸臆中弥漫着火辣辣的灼痛感。

但这还远不能算痛苦的终点。

四日前的情景还在眼前不断地复现。纵横交错的凌地、蜿蜒崎岖的山道,鹤舟牵着他、他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顶着仲秋夜晚的暴雨向前狂奔。

女孩名叫祝云水,是梅氏大管家祝萤的独女,也是羽帆、鹤舟认识了十几年的发小。梅鹤舟要替兄长到严州府走一趟,与当地的巫觋大家交接祭祀工作。凌云作为侍臣一道随行,临出发前,梅鹤舟捎上了从未出过松江府的祝云水。

原本只是一趟近似秋游的任务交接,却在半路遇上暗杀者时完全变了味。若非祝云水在下榻的旅店里发现了茶水的异常,他们三人恐怕都要不明不白的死在途中。梅鹤舟带着他和祝云水翻窗逃跑,于是才有了先前雨夜逃亡的那一幕。

像梅氏这样的巫觋大家,最重要的便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图腾”。

“图腾”之于巫觋就好比是“皇位”之于皇家、“遗产”之于富贾豪商,象征着资源、权力和力量。梅氏的图腾有且只有一枚,交由每代的族长继承,拥有图腾继承权的大宗被称为“主脉”,不具备继承权的血脉则渐渐沦为“旁支”。在梅氏几百年的家系传承中,几乎每一代族长继承人都遭遇过来自旁支的暗杀。

这些杀手是冲着梅雁华去的——原本应该是如此——却因梅雁华近来偏头痛的痼疾犯了,改由梅鹤舟去往严州府交接祭祀事由,使得这场无妄之灾最后落到了三人头上。能够刺杀大家子弟的杀手自然都不是凡俗之辈,至少和梅鹤舟、凌云一样,是能够使用巫术的“觋”。

风声、雨声、踏过洼地时的水声、追兵的叫喊声,直至今日仍幽灵一般地在他耳边回响。凌云记得,自己那时候好像受了伤,然后看见——

看见祝云水被巫术击中的那一瞬。

“……云水如何了。”

他颤抖着嘴唇,低声问道。

“不大好,一直没见着要转醒。中午的时候突然发了高烧,反复几回,还没能退下去。“男子轻拍他的背,安抚道,”老爷黄昏时头痛好些了,去祝姑娘那看过诊,说是只要熬过今晚,就几乎无事了。祝姑娘吉人天相,定能渡过这一劫的。“

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凌云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他想如云水这样好的女孩,本就是该吉人天相的。不,再退一步讲,她就连遭受这场无妄之灾都不应当。若是自己当初能与鹤舟、云水讲明白了,女孩就不会和他们一道前去,就不会——

附有巫术的箭矢自后方破空而来,他闪躲不及,想要抬手去挡,可被血浸透的肩膀提不上力气,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羽箭向自己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女孩挡在自己面前,展开了术式。

箭矢却在下个瞬间攻破了女孩的术式,洞穿了她的胸口。

凌云想起来了,那些因太过痛苦而被他视而不见的记忆。

落在他脸上的,是女孩温热的鲜血。若不是梅鹤舟的反应够快,转身接住了祝云水,恐怕他还要让女孩摔落在地,往泥水里滚一遭。

相比于深夜冰冷的雨水,血的触感要过于温暖了——温暖得令凌云一时分不清在自己脸上流淌的是血还是眼泪,抑或两者兼有。他只是徒劳地从友人手里接过祝云水,徒劳地展开自己的术,徒劳地想要止住她胸口涌出的血。

“苏生”——这个催动种子提前发芽的小小把戏,在致命的贯穿伤前,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并没能从父亲那边,继承到用好‘苏生’的本事。”

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七、八岁的他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爬上了房顶的祝云水。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檐上还在断断续续地滴水,缀成连珠似的一串,偶尔有微风拂过,吹动廊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女孩提着裙子,在黑色的瓦片上行走,天蓝的马面裙让她看上去像一朵在房檐上绽放的花。

“是因体质不合么?”

“算是罢。”凌云点点头,举起右手。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少年纤瘦的手臂,以及刻在手臂上青色的纹样。

该说这个纹路是不和谐呢,还是怪异呢——从祝云水的视角可以看到凌云的前臂上有一个剑刃状的细小纹样,通过一根细细的“线”,勉强拉住大臂上一个十字花芽状的纹样。与剑刃的部分相比,十字花芽的部分显得过分臃肿了,甚至会给人一种“像一截刀刃拖着一个肿瘤”的错觉。

这是凌家所传承的图腾。

准确地说,这是从凌父那里继承来的图腾,增补上由羽帆自行构建的几笔纹路,所形成的新图腾。

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解释,“图腾”对巫觋来说就好像是一个钱包,里面装着名为“纹样”的钱财。积蓄能量就能增加纹样的数量和质量,好比积蓄钱财就能增加金银的数量和质量一样,而减少亦然。每位使用巫术的觋都有属于自己的“钱包”,那是他们引动不可思议现象的能量源泉。

某位先祖将自己累积的能量以这种形式传给下一代,下一代则在接手了纹样后继续丰富它、或是让它减少,代代相传,直至今日。无意义的纹样在累积到一定量后就会成为一个有意义的图形,正如横竖撇捺在组合后就会成为有具体意义的汉字。

这就是图腾的来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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