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早在奥尔加苏醒之前，智囊团就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详细分析过奥尔加的性格、经历和品行，对他简直比对自己亲妈还要熟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竟敢如此直白地向国王发问。
国王的嘴巴开开合合，像一条离水的鱼。好几秒钟之后，他才用干涩的声带勉强说出一句话：
“这场仗，不能打。”
对于国王的回答，奥尔加似乎毫不感觉意外。他微笑着点点头，平静地说：“我见过伊修国七任君主，您是最令我失望的一个。”
群臣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甚至连联邦商人都感觉天塌下来了一样。那可是伊修国国王！庞大帝国唯一的最高统治者！奥尔加的家族早在千年前就失去了对帝国的统治，他凭什么敢这么对国王说话？
受到侮辱的国王攥紧了拳头。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心神，重新摆出那份王者的从容，朗声说道：
“没能得到古代英雄的认可，我很遗憾。我认为奥尔加卿你已经为伊修做出了足够多的贡献，所以我决定从即日起收回你对边境巡逻队和苍原精骑部队的一切指挥权——你，可以休息了。”
见奥尔加的表情没什么波澜，国王稍稍松了口气。原计划中，奥尔加对于失去兵权一事一定相当抵触，智囊团也设想过不得不使用武力的情况，但像现在这样能够和平解决自然再好不过了。
奥尔加是从千年钱就被人民口口相传的护国英雄，是所有战士从小的偶像。他已经成为了一种精神，一种宗教，象征着伊修的不屈与顽强，其影响力丝毫不亚于当今国王。如果王室与奥尔加发生冲突，相当一部分人民会选择追随奥尔加，伊修国将面临一场空前的动乱甚至是分裂。
曾有谋士向国王建议阻止奥尔加的苏生，但国王考虑到奥尔加对之前历代君王都忠心耿耿、一心为伊修奋战至死，如果能将其收归王室所用，那么无论是军事还是内政方面伊修国都将大有所获。
国王只是忘了一点，自己是唯一一个试图与塔都谈和的伊修统治者，而对塔都的仇恨，正是支撑奥尔加从千年前战斗至今的动力。
“收回兵权吗……意料之中。换一条听话又温顺的狗来统御部队，战争就不会发生了对吧，”奥尔加面对着国王，虽然他身上没带任何武器，却还是让赤甲近卫们紧张不已，“能说一说您如此抵触战争的原因吗？”
“我来告诉你。”
国王近旁站起一个秃顶的老男人，体态有些臃肿，穿一身紧绷绷的红色外套，看上去像个快要裂开的石榴——他就是伊修国现任首相，辅佐国王统管内政要务。
“时代不同了，古代英雄，人类已经不再如从前一般野蛮，各个国家和势力都认识到，只有合作才是出路。伊修需要塔都的技术与魔法道具，塔都也需要伊修的矿石和林木，与其杀伐和掠夺，不如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商议通商的事情。”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的伊修国即将与塔都达成和解。塔都政府承诺严格禁止猎头贸易，我们也不会再派骑兵袭扰拉斯鲁平原上的农田。双方的使者已互通数次，陛下与塔都议会代表的见面也已提上日程，互利共赢的新时代即将到来，陛下决不允许你因为私人恩怨破坏和谈的议程！”
“私人恩怨。”奥尔加低声重复着。首相突然觉得背后发凉，刚才的慷慨激昂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现在他只想躲回家，用舒适的被子蒙住头。
“那一年，塔都人的军队围困王都，弹尽粮绝的父王开城投降，陛下知道塔都人做了什么吗？”
“屠杀。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所有的茧都被打碎，大块的送回巨塔制成工艺品，碎屑就随意地铺在路上，整个王城主干道都被结晶粉末染成猩红一片。”
“上上次我苏醒期间，陛下您的祖先有着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小公主偷偷溜出皇宫在本国领土内游玩，却被塔都猎头人劫走。我亲自率骑兵追赶，塔都守军不分是非阻击我们，最后为了摆脱追击，一名士兵把小公主的茧从铁马上扔了下来，我没能接住，只带回了她破碎的头颅。您知道那时的国王说了什么吗？”
“他捧着公主的遗骸，没有流泪。他说，绝不饶恕。”
“再到八年前，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塔都人的精锐血洗了整个萨鲁芬，还企图嫁祸给幻魔。当我们在萨鲁芬的废墟中找到了塔都人损坏的手环，可即使是这样，塔都人也不肯承认罪行，萨鲁芬的亡灵们至今无法安息。”
“昨天，我与塔都守军的指挥官进行人质交换。对方设下陷阱，将包括塔都平民在内的所有俘虏全部杀害，前去参与交换仪式的人员也伤亡惨重。对了，陛下派出的使节我也见到了，就在牺牲的俘虏中，您的意志，根本没有传达到塔都上层呢。”
奥尔加向国王走去，后者已是满头冷汗。两名赤甲近卫豁出性命挡在奥尔加身前，利剑拔出一半；奥尔加也不强行突破他们的封锁，就站在原地等候国王的答复。
“使节……使节我会再派出。你说的那些行为，都是塔都那个指挥官的个人决定，不代表高层，如果能够和塔都的统治阶层取得联系，我会让他们对此事做个交代。”
“问题不在于是否取得联系，我的陛下，塔都人根本没有合作的可能。他们的祖先霸占了魔法，夺走了良田，把我们的祖先抛弃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自私者的后代，考虑的只是如何让我们销声匿迹而已。”
“够了！”
国王勃然大怒：“你只是前朝的王子，我已经给予了你足够多的尊重，请你不要来教我该怎么做！”
“我才是伊修国王！这个国家服从于我！我代表人民拒绝战争，而你却执意要用你的仇恨把整个国家拖入深渊！”
“现在的伊修根本没有力量与塔都抗衡！你在战场上尽情宣泄仇恨，然后轻松地化茧去往下一个时代再度挑起争端，可我们呢？跟随你信任你的战士们呢？”
奥尔加强调道：“每个时代我们都赢了，塔都人伤亡惨重，伊修国在外交上获得几十年的优势。”
“可是你每次化茧就是169年！”彻底放开后，国王没了乱七八糟的顾虑，终于敢和奥尔加针锋相对，“几十年的优势，然后呢？战火平息，一切照旧，伊修人和塔都人相互仇视、相互伤害，多少个家庭因此破碎——这就是你想要的？”
奥尔加爽朗地笑了起来：“如果这就是您真正的顾虑，那么请不要担心，这一次我会彻底摧毁塔都，联邦的朋友们会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您同意用西境大森林的一部分做交易。”
他突然转向正准备悄悄摸女仆屁股的纳哈德，后者突然感觉到所有人都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略有些尴尬，僵硬地朝大家挥挥手。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国王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允许你用我的土地和他国做交易！”
“是伊修的土地，”奥尔加冷冷地纠正道，“你从我的家族手中继承了这片土地，却不能好好守护它，那就让我用自己的方式保全它吧。”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国王像是当头挨了一铁锤一般愣住了，半晌才跌坐回座位中，苦笑道：“终于露出本性了吗。”
“我对你的王座没有任何兴趣。把兵权给我，我会为你带来胜利，之后便隐退；如若不然，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必要的牺牲。”
国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他突然提高音量，朝房间外大声吼道：“护驾！”
全副武装的赤甲近卫蜂拥而入，房间里的那些也亮出刀剑；奥尔加的护卫们也不含糊，纵使敌人数量是自己的几十倍，他们也勇敢地把奥尔加护在中间，与近卫们对峙。
与此同时，豪宅之外，近卫队以及忠于国王的部分军队已经把整座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发信号弹升上高空，埋伏在旅店附近的近卫队同时出手，用抗魔材料编织的捕网偷袭并抓获了龙祖萨鲁法尔。
对于性格相对温和的克里斯蒂，国王没有下达抓捕的命令。在得知真相前，她一定会全力配合近卫，争取解除“误会”，在此期间近卫们有很多机会将其控制甚至是抹杀。
一切都在按照智囊团的预计来发展。
商人哧溜一下钻到了桌子底下，纳哈德抄起身下的凳子，一边咆哮一边挥舞，让近卫无法靠近。
与他一同来萨鲁芬的佣兵兄弟驾驶着十几台自走装甲，在萨鲁芬外不远处待命。如果中午还没有纳哈德的消息，他们便会用火炮让萨鲁芬时隔八年后再次化为废墟——这便是纳哈德敢于在国王面前我行我素的资本。
然而看目前的形势，国王巴不得屠净萨鲁芬清除奥尔加余党，纳哈德的威胁完全失效，连说出来的必要都没有了。
绝大多数赤甲近卫都没有理会纳哈德，而是在奥尔加不远处半跪下，组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他们手中拿的，赫然是产自联邦的铳枪。
近战领域里奥尔加近乎无敌，这点近卫们心知肚明，魔法攻击对他又几乎无效，但铳枪就不一样了——这也在智囊团的算计之内。
时代变了，古代的英雄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科学的产物上。
“奥尔加•稗拉斯特，”国王庄严地宣布道，“本王现以谋反罪判处你死刑，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看着那些拿铳枪指着自己的伊修人，奥尔加闭上了双眼。他们本该和自己并肩，一同去守护更重要的东西，现在却将矛头对准了自己人。
“没有。”
“那么，行刑……”
“不过……”
奥尔加突然又睁开了双眼，双瞳已经变得如龙一样狭长。
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奥尔加以外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大块的砖瓦与房梁碎屑下雨一般坠落，群臣与国王慌忙躲避；屋顶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整个撕开，巨化的萨鲁法尔一爪踩着残垣，把一人大的脑袋伸进来，接着奥尔加的话说：“不过，老夫有话说。”
国王狼狈地跌坐在地，再也无法维持风度。近卫见到萨鲁法尔这个庞然大物瞬间失去了斗志，纷纷丢下武器，局势瞬间两极反转。
萨鲁法尔甩动长脖子，近卫无不慌张地退远。它凑近国王，恶作剧一般从鼻孔里喷出一丝火苗，烧卷了国王的胡子。
“看这架势，汝最终还是打算毁约啊。”
萨鲁法尔嗤笑道，接着昂首挺胸，大声向包括豪宅外军队在内的所有人说道：“听好了，人类！塔都人夺走了魔力，致使吾之族类衰微直至无可挽回，乃吾不共戴天之敌。汝之先祖与吾等立下契约，吾等答应将力量赐予汝，与汝共同拆毁巨塔，还原这个世界。而今，汝等竟有退缩求全之意，吾，至高龙祖萨鲁法尔，绝不允许！胆敢投降之人，将承受吾之烈焰炙烤，尸骨无存！”
几位大臣直接被萨鲁法尔的声音震晕，其他人则在其威严下瑟瑟发抖。
奥尔加恭敬地向萨鲁法尔鞠了一躬，然后从残破的大门走出去，面对着数百不肯离去的军人。
“战友们，”奥尔加向众人说，“我无意谋反，但我也无法认同陛下的方式。”
“如果放弃武力，贪婪的塔都人一定会蚕食我们的家园，霸占我们的土地、强夺我们的妻女，让我们成为奴隶和庄园里的装饰品——上千年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虎视眈眈，这也正是我战斗至今的原因。”
他解下自己印有紫罗兰家徽的白披风，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曾在屋顶服役的木棍，将披风系在上面，制成一面旗帜。
“男儿们，无关国家与命令，如果你们还有一丝血性，渴望为萨鲁芬的亡者、为我们被欺凌被压迫的同胞们伸张正义，请团结在我的旗帜下，我，将带领你们走向胜利！”
奥尔加身后，趴在豪宅废墟上的萨鲁法尔应景地一振双翼，紫罗兰迎风绽放。众士兵面面相觑，很快，有人跪倒在奥尔加面前，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人头攒动如黑色的波浪，数百人悉数向奥尔加献上忠诚。
“伊修必胜！”
“龙骑士团所向无敌！”
豪宅内的国王倚靠墙壁撑起身体，听到外面的声音，心如死灰。
呐喊声此起彼伏，最后一个人跪下去时，正露出其身后向豪宅跑来的克里斯蒂。
对视的一瞬间，奥尔加与克里斯蒂的世界瞬间鸦雀无声，一切仿佛又回到千年前奥尔加第一次出征的前夜，熊熊烈火在山崖下的王都内燃烧，战士复仇的怒吼将夜空撕裂。
那时，克里斯蒂也是像这样远远地站在士兵后面，目送奥尔加。
战争的轮回终于还是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