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都人看来,伊修国的晶人虽然长着一张人类的脸,可根本称不上是人。

落后、原始,既没有塔都那样先进的晶石文明,也不肯像卡塔塔联邦一样发展机械工业,宁肯每天和青草与泥巴滚在一起,还美其名曰“回归自然”。

他们是被月神遗弃的劣种,是没有资格进入乐土的罪民。有人说他们每天的食物是黑土拌草根,还有人说他们与猴子共同繁殖后代。

总之,塔都里除了求知欲过剩的学者之外,没有人愿意去了解那群野蛮人。

虽然被瞧不起,晶人在黑市上却是最受欢迎的走私货物之一。只要切开晶人奴隶的动脉,他便会慢慢变为鲜红色的水晶雕像,连最纤细的发丝都完美地保留下来,成为任何雕塑大师都无法复制的完美艺术品。

不幸的是,这些艺术品最终会复活,在数日至数年之后重新变为能跑能跳的活人,枉费艺术家想破脑袋给其摆出的优美造型。

为了杜绝雕塑逃跑的现象,聪明的塔都人常常利用特殊工艺掏空水晶像的胸腔,有情调一点的还会在里面装上一盏照明灯;或者干脆截掉雕像的下半身,让它作为半身像装饰在第二区以上的华丽厅堂中。

相貌俊美、成色良好的水晶像,单位重量能卖出堪比精炼魔晶石的价钱。上层的大人物们往往以所拥有水晶像的数量和品质作为家族财力的标准。

巨大的利益催生了专门诱捕倒卖晶人的职业“猎头人”。塔都明面上禁止人口贸易,法律却并不保护晶人,猖獗的盗猎活动让伊修国和塔都的关系素来紧张,可先进的晶石枪炮和迅疾的越野车辆让那些骑马射箭的野蛮人没有任何发怒的资本。

伊修国腹地,安息圣所。

整座建筑只有一个巨大的房间,螺旋形的黑曜石阶梯将两米多高的一层层楼连接起来。

站在大厅中央,抬头就能望见不知什么材料制造的半透明天花板;晴朗的日子,阳光从屋顶透进来发生奇妙的散射,照亮每个楼层贴墙放置的一座座水晶像,霎时间像是点亮了赤色的星空。

第一层,正对大门的位置,一尊少女的白色水晶像正缓慢地发生变化。

仿佛一滴墨水化开,水晶像由心脏位置开始向四周着色;纤长的发丝由红转青,身体表面也渐渐变得柔软;最后的微光闪过,少女长长的睫毛一颤,睁开了一蓝一白的双眸。

“呜……”

她轻轻扶住额头,努力去适应新生所带来的眩晕感。一手扶墙,小心翼翼地走下自己作为雕像时的基座,不料赤足刚触及地面就一个趔趄,身上腐朽的衣物被墙壁的岩石挂住,嗤地从侧方撕开一道大口子,圆润的半球若隐若现。

少女赶紧捂住衣服的破口,但真正让她惊慌的,是自己那微妙的距离感。

玉足试探性地在地面踩了两下,少女疑惑地在自己面前晃了晃手,然后犹犹豫豫,闭上一只眼睛。

一片漆黑。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眼泪无声地从闭着的哪只眼中流出,而睁着的哪只眼,苍白而混浊,质地坚硬,像个不会动的石球。

红色,是生命的颜色,红色水晶被晶人称为“茧”,而白色的水晶才是真正死去的“骸”。

通常,只有极其年迈的老人才会因缺乏生命力,失血后形不成“茧”而生成“骸”。

少女今年已经一千多岁,但实际活过的时间不过二十个年头。出现“骸”的原因,她心里很清楚,这毕竟是自己的选择,可她还是无法坦然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

消沉了一会儿,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情总算是舒畅了一点。她轻车熟路地打开自己“基座”旁的一个木匣,迅速从里面取出一套宽大的衣服换上,然后细心地调节发卡的位置,让头发刚好能垂下来遮住自己失明的左眼。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从匣子底部拿出一块刻着文字的石板。

一次沉睡需要花十三年,纸张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容易发霉氧化,因此少女与族人约定,让他们把自己沉睡期间发生的要事刻在石板上,以便自己醒来后阅读。

这一次,石板上记载的内容似乎并不让人高兴,少女微蹙起眉头,淡淡的忧虑爬满她精致的脸庞。

读完后,她将这块石板与之前的石板叠放在一起,数了数总共十三块,这就意味着——

沐浴着夕阳,少女虔诚地走到大厅中央,在那里,一座特殊的“茧”呈单膝跪地的姿势立着。

那是个二十多岁精壮男人的塑像,裸着上身,棱角分明的六块腹肌整齐排列;他手持一杆长枪,手背上暴突的血管显示了其巨大的力量。

历经169年岁月的侵蚀,长枪早已锈迹斑斑几近断裂,却还是没从男子的手中滑落。男子面容冷毅,双眼仿佛燃着熊熊怒火,让人清晰地感觉到那来自百年前的斗志与不甘。

少女伸出玉手,充满爱怜地在男子塑像的眉间一抹,却未能抚平那紧缩的眉头。她叹了口气,打开男子身旁的木匣,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一样整理起一件件衣物。

光影流转,当屋顶折射的夕阳光线即将从男子雕像上离开时,他却突然开始发生变化,几分钟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活生生的男人跃下基座。

“欢迎回来,奥尔加。”

少女微笑着上前,为男子披上新的战袍。

“克里斯蒂啊,”男子对于女子的出现没有表示出一点诧异,毕竟多少次自己醒来,这个女人都等待在面前,这似乎已成为习惯。

“现在是哪一年?”

“按照古法计算,1692年,”叫做克里斯蒂的少女平静地回答,旋即补充道,“不过族人们似乎已经改变了历法,近年来的文字也发生很大变化了呢。”

“又变成老古董了?很好。”

奥尔加自嘲地笑笑,丢下自己上次阵亡时拿的武器——那柄锈蚀的长枪——几步走到门口,用力推开安息圣所的大门。

随着轰隆的声响,清新的空气灌入,驱逐了大厅里陈腐的气息。克里斯蒂跟在奥尔加身后走出大门,青色的长发、宽大的衣袖、绣着紫罗兰的裙摆,与奥尔加火红的披风共同在晚风中飘摇。

安息所建在凯旋山脉之巅,出门不远就是万仞的断崖。奥尔加面无表情地朝着断崖走去,边走边问:

“骑士团,还剩几人?”

克里斯蒂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哈罗德在一百三十二年前病逝,塔克在七十五年前的一次边境冲突中被塔都人打碎了‘茧’,所以……”

“所以只剩我一个了,对吗?”

奥尔加轻松地说,仿佛这并不是什么糟糕的局面。千年来,他身上背负的已经太多,两名旧友的死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大触动。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他冷笑。

克里斯蒂低下头,突然又焦急地说:“不!还有我!至少,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奥尔加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做任何回答,这对克里斯蒂来说比被直接否定还要难受。她紧紧跟在奥尔加身后,仿佛是害怕一个不注意,后者就会从山崖上跳下去一样。

终于,奥尔加在离悬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借着夕阳的余晖,奥尔加单手掐腰,王者一般睥睨着伊修国的广袤大地。远处,巨型高塔隐没在云端,影子一直延伸至凯旋山脉脚下;一座座悬空城环绕着巨塔蠢动,地面上的大河逆流入空中,穿梭于悬空城之间。

“告诉我,我不在的169年,塔里的恶魔又犯下了什么罪?”

克里斯蒂面露忧愁之色:“别这样,一定会有和平解决的方式的……”

“和平?”奥尔加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克里斯蒂的话,“醒醒吧,一千年了!只要那座邪恶的建筑还伫立于天地间,和平就永远不会到来。”

他近乎狂热地伸出手,狠狠地攥成拳;天边的巨塔仿佛纤细得不盈一握,在这一攥中灰飞烟灭。

克里斯蒂低下头,不情愿地说:“塔都人……烧毁了萨鲁芬的圣树,并杀死了所有居民。不,还不能确定是他们干的……”

奥尔加愣了一下。偷偷瞟了克里斯蒂一眼,沉吟道:“萨鲁芬……这次是你的家乡啊。”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克里斯蒂轻轻牵起奥尔加粗糙的大手,努力不让自己的失落表现在脸上。

“我向你保证,这次塔都人一定会付出相应的代价。男女老幼,都将在巨龙的烈焰中焚烧;我会用他们的骨灰肥沃我们被夺走的土地!”

【已经,不行了吗……】

克里斯蒂悲伤地摇了摇头。

天上的云朵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正是奥尔加心中仇恨的具现化;不知从何时起,克里斯蒂就一直试图将他从这漩涡中拉出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千年的龙骑士,越陷越深。

皓齿紧咬,奥尔加对着巨塔露出扭曲的狞笑:

“那么,战争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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