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血瞳,斑斑血衣。

士兵0522-A手持着一颗栩栩如生的水晶人头,缓步走在乡间小道上。

改造的右眼以热力成像的方式扫描着四周,前方不远处,有个巨大的身影正站在一所房子前发愣,而屋内,耀眼的炉火旁有个佝偻成一团的影子,那大概就是今晚最后的目标了。

“口令!”

再接近一点后,魁梧的身影迅速转向0522-A,充满警觉地问。而0522-A像是预见到了对方的问题一样,毫不犹豫地答道:“燃烧。回令。”

“长夜。”

确定来者是自己人后,大块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变得更紧张了。

0522-A走到对方视线之内,右手握拳置于胸口,向着对方行了一个军礼:“编号,0522-A。C区已镇压完毕,你这边有什么情况吗?”

大块头以同样的姿势还礼,平静地答道:“编号,0233-A。D区已镇压完毕,无异常。”

0522-A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大块头看到自己的义眼时就应该明白自己是个狙击型改造人了吧,为什么要还要说谎呢?是觉得自己看不见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还是觉得自己发现不了屋里那个最后的幸存者呢?

萨鲁芬,伊修国边境的“圣树之乡”,以小镇中心的参天古树而闻名,现在那棵树正与镇民们的残骸一起,在血月下发出熊熊火光——除了屋里那一个。

一次简单的边境冲突,一次简单的外交口角,一次简单的政治报复,一次简单的屠杀任务,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九名A级改造士兵,负责消灭全镇417名“晶人”,然后嫁祸给血月之夜诞生的未知幻魔。因为今夜恰好是圣树开花的时间,绝大多数的镇民都聚集在圣树周边祈福,这让本次任务变得更加简单。

为什么那个傻大个偏偏要把事情复杂化呢?

0522-A随意地把手中的水晶头颅抛到空中,抬脚将其踢成碎片。如他所料,0233-A的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这家伙果然是对目标心生怜悯了啊。

“第一次执行任务?”

0522-A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向0233-A身旁的房屋走去。0233-A横跨一步,牢牢堵住门口,默默摇了摇头。

苦笑着叹息一声,0522-A像教育新人一样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种级别的战士,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难道忘了?”

“道理我都懂,兄弟,不过我想不通,为什么毫无战斗力的女人和孩子也会被列为塔都的敌人呢?”0233-A垂着头,沮丧地问。

“地面种族,不该用人类的标准来对待。晶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物种,你所说的女人、孩子并不成立,只是近似的外貌所带来的假象罢了。”

0522-A耐着性子和0233-A解释道。透过房屋的墙壁,他能看到屋内的人缓缓从火堆旁站了起来——虽然他并不认为对方能够逃的掉,但一直拖延下去让不喜欢拖泥带水的0522-A很是烦躁。

没想到的是,还没来得及发火,0233-A就愤怒地踏前一步,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0522-A,居高临下地低吼道:“你真的相信那些鬼话?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的双手!那是血!和我们一样有温度、红色的血!!”

“你不也是一样吗。”0522-A冷冷地回击。

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脑后,0233-A痛苦地捂着头,缓缓蹲了下去。如0522-A所说,他的身上也遍布晶人的鲜血,血月之下,那些污渍呈现出深邃的暗红。

晶人在大量失血后身体会变成类似水晶的物质,不久后完成自我修复并重生。今夜,0233-A已怀着近乎绝望的心情杀死了数十名晶人,并将他们的结晶一一打碎。

从结果上来看,他和0522-A是一样的刽子手,没有任何区别。

“第一次血月之后,我失去了一切,我的父母,我的未婚妻……那时我就发誓要加入军队,不让任何重要的人再受到伤害。”

“结果呢?我所做的,只是不断地夺走别人最重要的人。那一家三口,他们临死时的眼神……那女人化作晶体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我当着孩子的面把他母亲的结晶打碎……你理解那种感受吗?!”

0233-A又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了0522-A的身上,而后者岿然不动,平静地与他对视。

0233-A所说的他都懂,只是他早就学会了麻痹自己。与0233-A不同,0522-A一开始就一无所有,甚至还在血月之灾中出现了双腿的异化。

他加入军队,只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他接受了身体改造;为了活下去,他放弃了独立思考;为了活下去,他封存了个人感情。唯有成为塔都完美的杀人工具,0522-A才有资格留在悬空城中苟延残喘。

如同一部机器,只有不断将别人的生命充当燃料,自己才能发挥价值,为塔都所接纳——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善恶什么的,早已无关紧要。

“你这样,会上军事法庭的。”0522-A面无表情地警告道。

0233-A冷笑:“无所谓,我已经决定洗手不干了。如果你想阻止我,尽管试试看。”

0522-A微微一笑作为回应。他并非好心的要放0233-A走,而是现在二人距离太近,动起手来自己占不到任何优势。

当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用语言稳住0233-A,等他放心转身离去时,自己在背后实施狙击,合金的颅骨镀层也保护不了他那颗多愁善感的脑袋。

就在二人各自盘算的时候,背后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瞎眼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出门,徒劳地向四周“看看”,用沙哑的声音问:

“拉斐尔,是你吗?庆典结束了?”

0233-A紧张地盯着0522-A,确认他没有掏枪的意图,这才放下心来,蹲下身,温和地对老妇人说:“抱歉打扰到您了,老太太。我只是路过的商人,正想去参拜本地的圣树呢。”

“哦,你很走运,孩子,今晚刚好是圣树开花的日子,大家都聚集在那里呢。”

老人慈祥地笑着,一不小心差点摔倒。0233-A赶紧伸手扶住她,这才让她免于当场变成结晶的命运。

“呵呵,真是个结实的小伙子,”老妇人拍了拍0233-A粗壮的胳膊,“真是多亏了你呀,要是我孙儿拉斐尔也有你这么强壮就好了,那孩子经常生病,要不是年年向圣树许愿,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吧……”

“对了,既然你要参拜圣树,这个护身符你一定要收下,就当作是谢礼。祈祷的时候把护身符握在手心,不管什么愿望,圣树大人都会帮你实现的。请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老人说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回屋去了。0233-A望着远方那燃烧的巨树,一根巨大的枝杈正缓缓坠落。

“你保护不了她。”

等老妇人进了里屋,一直沉默的0522-A才幽幽地对0233-A说。

“她……好像我的母亲。”

0233-A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就算我不杀她,其他人也不会失手。”

“至少,至少不要让我看到好吗?抱歉,我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

0522-A当然不会答应。今晚,让任何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晶人存活,都有可能给塔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即使那人只是个瞎眼的老太太。

但为了安抚0233-A,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0233-A立刻露出一个大孩子一样的纯真笑容,用力晃了晃0522-A的肩膀:“谢谢你,兄弟。”

【不客气,一会儿就送她和你一起上路。一切为了塔都。】

0233-A果断地扯下自己的手环捏碎,这样Nova便再也无法追踪到他。0522-A也不自觉地看了自己的手环一眼,却无意中发现自己接受到了一条私信。

收件人写的是0001-A,今晚行动中的小队长,号称最强的改造士兵。大概是上面的人搞错了,本应发给他的信息错发到了0522-A的手环上。

打开信息,手环投射出一堆乱码。0522-A开启右眼的解析功能,没过几秒,便将信息还原了出来。

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一句话:追加任务——杀死本次行动中除自己外所有队员!

所有队员。意思就是,这次任务,最终只能有0001-A一个人活着回去?剩下的人从一开始都是弃子,为了保证沉默而要被无情清除,就像他们对晶人所作的一样?

信息来自加密频道,加密方式也是塔都军方惯用的方法,这条任务绝对是真的。大概是上面的人发现了纰漏,0522-A的手环闪烁两下便强制熄灭了,而他还保持着平举手臂的状态,久久没有反应。

“怎么啦?”0233-A关心地问道。他没有破译密码的能力,但从0522-A的表现来看,事情一定不简单。

愤怒。

0522-A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像现在一样剧烈的情绪波动了。他慢慢解下手环,任由其从自己颤抖的指缝间滑落。

即使是活下去这么简单又卑微的愿望,竟然也不被允许吗?抛弃人性、奉献一切,最终只换来这种结果?

被杀死的那些晶人的面孔依稀浮现在眼前,朝着0522-A发出刻薄的嘲笑。

0522-A一脚把地上的手环踩得粉碎,独自走向远方。

“喂,你……”

0233-A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追了上去。

燃烧的血色夜空下,两个亡魂离开了这片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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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0233-A,也就是后来的佐,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军队;后来我们遇到了大小姐,被她收留成为她的保镖。”

安渡因撇撇嘴,小声抱怨道:“这故事也太简洁了吧,我可以投诉你欺诈吗?”

从地下地下黑市到家的路有几十分钟长,安渡因本已做好听一段史诗的准备,谁知佑在几步之间就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身世给讲完了。

对,具体就是以上几句话,再往上只是佑的脑内回忆——佑就是那种想一万句只说一个字的类型。

“那你们和莉丝是怎么认识的呢?”安渡因不甘心地追问。

“逃出来后,我和佐为了维持义肢的运作,设法回到第三阶层偷窃备用的零件,就在那时偶遇了离家出走的大小姐。”

安渡因快要绝望了:“多说两句不会累死吧。”

佑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刚见面时,莉丝还很单纯(现在也差不多),很快就在佐和佑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二人本打算伺机挟持她作为逃跑时的筹码,却因为她无条件的信任而迟迟下不去手。

年仅十一岁的女孩与两名逃兵共同相处了一段日子。三人一起睡桥洞的记忆,三人一起烤老鼠的记忆,三人一起躲避卫兵的记忆……颠沛流离的日常并不美好,却填满了佑空虚的躯壳。

莉丝蛮横地给0522-A和0233-A改名为佑和佐,亡魂,渐渐苏醒了。

活着,不再是单纯地生存下去。看到莉丝不屈不挠地挑战命运的样子,佑也决定重新振作起来,朝那狗屁命运的裤裆来上一脚。

最后,当佐和佑被缉捕队逼入死角时,莉丝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利用家族特权将二人收入麾下。她的出走计划因此而失败,并受到了两个月禁闭的惩罚。

很难理解骄傲自负又有点小自私的大小姐为什么会暂时舍弃自己的理想去救助佐佑。从那以后,佑就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这位大小姐——佐当然也是同样的想法。

这些讲起来就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佑并没有打算和安渡因多讲,那是只属于三人的美好回忆。

“我的故事讲完了。不如,你也说说自己的事情?”

“这TM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败给你了,”安渡因没好气地说,“我啊,从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牧师,害死很多人以后良心发现,改行做医生了。”

佑挑了挑眉毛,示意安渡因继续说下去,安渡因却学着他的样子扬起眉毛,意思很明确:你说,我就说。

“呵呵,你是个有趣的人,牧师先生。”佑难得的被逗笑了。

“说了多少遍我只是个医生,早就不做牧师了!”

“好吧牧师……我是说医生。”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拌着嘴往家走去,就在这时,佑怀中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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