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左右,尤利西斯在两名保镖的陪同下,从法院的正门走了出来。他提前戴好墨镜,却还是被早早就堵在门口的记者们一眼认出。
霎时间如同向湖中丢了个C5炸弹,人群剧烈沸腾起来。无数记者拥挤着涌上前,伸出一个个小型晶石话筒:
“尤利西斯卿!请问审判的结果如何?”
“有传言说您与炎伤家族私交甚密,能说说这次对纳哈德·炎伤的公审中,您为什么愿意担任公诉方的律师吗?”
“关于炎伤一族叛国的证据,请问公诉方是如何得到的,真实性又如何呢?”
……
守卫们横置手中的长枪,强硬地推开记者,为尤利西斯清理出一条通道。虽然守卫只有区区十人,但能披着几十公斤板甲运动自如的他们在力量上显然不是文弱的记者们所能抗衡的。如同两道墙将人群隔开,任狂热的记者如何努力也不得寸进。
尤利西斯径直向前走着,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记者的存在。今天的审判中,公诉方大获全胜,炎伤家基本已经可以宣告倒台,从此塔都的命运只由包括自己家族在内的三家掌管——然而墨镜之下,尤利西斯的眼睛里却找不到半点喜悦或轻松。
掌握最高魔法知识的“炎伤”,代表肉体武学巅峰的“赵氏”,开创现行塔都管理体系并建造了NOVA的“库玛尔”,以及尤利西斯自身所在的金融巨鳄“凡尔赛提斯”,最初建立塔都的四大家族,其成员占了联合议会议员百分之八十以上。
谁能想到,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庞大家族“炎伤”,在其他三家的夹击下,从事情初现端倪到今天最终倒台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着实令人唏嘘。
自己家族千百年间积累的庞大基业,在未来的某一天是否也会像现在的炎伤一样,须臾之间土崩瓦解呢?
一个保镖跨走几步,赶到尤利西斯前,为他打开黑色轿车的车门。尤利西斯没有立刻坐进去,他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一位三四十岁男性的陪同下,正缓缓向自己走来。
那老人保守估计也有八十多岁了,身板却还硬朗,穿一身夏裔传统青色长衫,长长的眉毛垂到颧骨,胡子也编成一条辫,末端系一颗色泽温润的翠色玉珠,仙风道骨。他身边那个中年男子,西装高礼帽,腰挎东方风格古剑,虽打扮得像个艺人,笔挺的站姿却又透出军人独有的气质。
如果此时安渡因在场,一定会惊讶地认出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前不久出现在第六区治安署的“士官长”。作为武者,能出现在最高层的那些基本都是全身上下被改造得只剩脊椎和大脑,这个“士官长”看起来却与常人无异,其身份着实令人起疑。
尤利西斯朝着老者略施一礼,没去管他身边的士官长。虽然关于士官长的强大尤利西斯早有耳闻,但他毕竟不是赵氏的人,说破天也不过是条被圈养的看家凶犬,受不起作为凡尔赛提斯家族次子的尤利西斯一拜。
“别来无恙,议员长。”
老人爽朗地笑道:“别说无恙了,老骨头一身毛病,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哈哈。”
尤利西斯陪着微笑,耐心等待对方主动切入正题。
议员长左右看了看被守卫拦在外面的记者,有人已经把仪器高举过守卫的肩膀,开始拍摄他和尤利西斯在一起的画面。
“尤利西斯卿的车还有空位吗?能否送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回家休息呢?”
“议员长大人亲口提出来的,晚辈哪敢拒绝。”尤利西斯说着,向自己的两个保镖递了个眼色,然后对着议员长做了个“请”的手势。议员长迈着缓慢的步伐上了车,尤利西斯紧随其后,士官长则坐到了前面的副驾驶位。
尤利西斯的轿车看上去不小,内部空间却比一般的私家车还要狭窄,大部分空间都用在加固车体上了,确保这辆车即使正面挨了一发晶石炮也能保证内部人员的安全。因为空间的限制,尤利西斯和议员长不得不坐得很近,贴近这只老狐狸让他感觉略微有些不适。
“去议员长家。”
尤利西斯对司机说,后者点点头,从方向盘底下抽出一根线接到自己耳朵里,将自己的听觉器官与轿车外置的接收器同步,然后才发动引擎。这样一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车内的声音就完全对司机隔绝了。顶层的司机全都接受过这种耳部改造,这样在车内的大人物交谈时,对司机和大人物双方都是一种保护。
车一起步,议员长便毫不掩饰地夸赞道:“今天的辩论相当精彩,没想到尤利西斯卿除了政事,律法方面的造诣也是一流的,真是年轻有为啊。”
“前辈过奖。”尤利西斯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
老狐狸眯起眼睛,本来就是一条缝的双眼彻底隐藏在了厚厚的白眉底下:“不过从人情上来讲,阁下做得似乎有点太绝了。”
“此话怎讲?”尤利西斯一歪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虚心请教,实际上当议员长说出“人情”二字时,他想表达什么自己就一清二楚了。
议员长捻动胡须,笑眯眯地说:“我们老赵家是‘夏’的后裔,在我们的文化里,讲求一个‘中庸’,凡事当适度,过犹不及。今天阁下在法庭上毫不留情面,把炎伤一族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心遭到对方玉石俱焚的报复啊。”
尤利西斯点头承认。今天的自己确实一改平时温和派的形象,言辞激烈,想尽方法为对方争取更大的罪责,简直像是拿着砍刀杀红了眼的狂徒,非要把对方千刀万剐才算痛快。而对尤利西斯的指控,作为被告的炎伤一族大家长纳哈德·炎伤竟全部一一承认,简直比答应别人一起吃饭还要痛快。于是,涉及上千人、案史绵延数十年的大案,一天之间几乎就已结案,接下来只需要处理一些边边角角,炎伤一家就算彻底倒台了。
“我记得,你还作为养子在纳哈德家里住过几年吧?”
“前辈消息真是灵通,”面对议员长别有用心的询问,尤利西斯游刃有余地应对道,“在下本是庶出,原本只打算学习魔法原理、日后成为一名研究人员。正巧纳哈德先生膝下无子,家父与之又是朋友,所以在下幼时被过继到了炎伤门下。之后大哥那件事……”
尤利西斯假意望向窗外,透过自己在茶色窗玻璃上的倒影,看见路旁的绿化带与高楼飞速从眼前划过。与表妹索菲亚一样,他也不喜欢记忆中那个古板又严肃的大哥,此时做出的伤心完全是表演给议员长看的。
自从那年大哥死于一次来历不明的暗杀,自己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被迫离开温馨的炎伤家,被迫接触自己不喜欢的政治,被迫和各种虚伪的小人勾心斗角,被迫活成自己大哥的模样。父亲的眼中,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做一个有选择权的“人”来看,但尤利西斯还是一丝不苟地做到了最好——如果不这样,恐怕自己连存在的意义都会失去。
议员长轻哼一声便沉默下去,但尤利西斯知道他还有话要说。议员长猜的没错,尤利西斯至今仍对炎伤家怀着特殊的好感,甚至连纳哈德那个刁蛮到不近人情的独女莉丝·炎伤也被他当作亲妹妹看待。
今天的审判,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按照义父纳哈德的意愿来的。通过各种复杂且隐晦的手法,收押中的纳哈德暗示尤利西斯,审判中让他把一切罪责往自己身上推。案件结束得越快,炎伤家族的旁系成员伤亡就越小;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只有家族中几个核心成员被定罪,其他人被剥夺特权贬为平民,至少留下一条命。
作为四大家族中势力最弱小的“炎伤”与“凡尔赛提斯”两家,失败的结局是注定的,更何况凡尔赛提斯一族的族长、尤利西斯的父亲,还在中途投靠了另外两家。纳哈德的决定充满了苦涩与无奈,一直把自己当做炎伤家人的尤利西斯要说完全没感觉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是议员长怀疑的来源。
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后,尤利西斯缓缓开口道:“在下记得,夏文化中还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错。”
“既然凡尔赛提斯决定合作,那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前辈懂得打猎吗?”
“年轻的时候玩过一段时间。”
“老练的猎人是不会让负伤的猎物逃走或反击的,他们会趁着猎物无法反抗的时候追击,直到猎物断气。在下不觉得自己给炎伤这头野兽留下一口气它就不会恨我,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在下只能趁现在斩草除根,让它彻底死透。前辈意下如何?”
议员长抚掌大笑:“好一个‘斩草除根’!阁下坚决果断,不为儿女情长所绊,真乃青年才俊是也!”
他马上又换了一副表情,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若说斩草除根,阁下似乎忘了一个人。”
【老狐狸原来在这挖好坑等我跳呢。】
尤利西斯自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他不慌不忙地答道:“莉丝·炎伤小姐早就接受了洗礼,成为了一名侍奉月神的修女。如果她有罪,恐怕用不着我们这些凡人来审判吧。”
“说的也是。教会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士官长突然摘下礼帽拿在手中,一边把玩,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那位小姐偏偏在这种时候被教会派走出公勤,至今音讯全无,相当让人担心呢。”
尤利西斯不由心里一紧,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莉丝的存在诚然对其他家族是个威胁,塔都虽然早已废除了一人犯罪亲属连坐的制度,但想除掉她,只需要又一次“意外”——然而尤利西斯相信这样的意外不会发生。
尤利西斯是知道莉丝去了第六区的,老狐狸也未必是真的不知道。莉丝身边有两名A级保镖,加上她自身实力不俗,一般人动不了她。如果从上层派出杀手,那他们势必会在NOVA中留下进出第六区的通行记录,以第六区那少得可怜的人口流动,调查起来相当简单,所以大家族不会愿意冒这个风险。
总之,只要莉丝还在第六区,她就是安全的。尤利西斯费尽周折暗中动用人脉将她送下去,给她的通行密钥十五天后才生效,也就是说十五天内莉丝是回不来的,等她回来了,上层的风波也该平息,就算不能让暗杀者们放弃行动,至少也足够让莉丝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敌人有所警觉。
莉丝的任务完成后,从第六区返回第三区教会复命的这段路是最危险的。一旦回到教会的管辖范围,其他家族便不好再插手,莉丝只要不贸然外出就能安全地度过后半生。
不过……以那丫头的脾气,知道真相后恐怕不会老老实实藏起来,反而会一路闹上顶层吧。不知道现在的她还能忍受得了第六区的环境吗?
尤利西斯苦笑一下,发自内心地回应士官长:“是啊,让人担心。”
与此同时,第六区,地下地下黑市,一名黑衣蒙面的神秘人走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吧。二级公民莉丝·炎伤十九年来无忧无虑的人生即将迎来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