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暗了。

当象征着白日的金穗之月落下时,亡灵界的第二轮月——占据夜空的苍白之月占据了天空中的位置。

每当这时,亡灵收敛灵魂之火的活跃进入冥想,讨伐队的死灵机兵们仿佛石像雕塑那样停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虽然无需睡眠也不会疲惫,但进入冥想休眠状态有助于亡灵消化灵魂之火中的信息与记忆,加速进阶与成长。

除了值夜的死灵士兵未曾休眠以外,所有人都已沉浸在自己的内视领域当中。

然而,就在这个连亡灵都陷入沉睡安宁又静谧的时刻,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却怀抱着一只紫色的章鱼小怪物,徘徊在苍白静谧的月光之中。

“当年,当爸爸妈妈都在的时候,我们一家就住在外城区的墓园里。”

在角落里,小希对着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每当爸爸妈妈出上街执勤的时候,半夜醒来听到门外的怪声,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为了给我和妈妈换一套城塞里的新家,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接了教团的命令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原本温柔的妈妈也变了……脾气也变得又冷又硬。也许,是天天面对那些残忍可怖的怪物和生活的重压,耗尽了她所有的心气了吧。”

小希抚摸着怀里的小章鱼,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妈妈病了,是我们这些【无赦之民】治不好的病,无法可救,无药可医……如果没有我们的祖先亚斯兰莉娅的自我牺牲,没有教团的恩典……就连死后的安宁都是一种奢求。”

“影子,你告诉我。”面对墙壁,小希对着墙上的影子喃喃道:

“十几年……快有二十年过去了。我出生在墓园里,认识了哥哥,认识了薄红姐姐,认识了零姐姐,还有很多好人。也因为自己是死后就会变成怪物的【无赦之民】被生活在城塞与巢里的老爷们恐惧,嘲笑。

后来,妈妈病了,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就带着很多人一起踏上了找爸爸的旅程……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

念叨着过去的往事,小希摸了摸黑色的遮眼布,苦笑道:

“后来,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的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年,又踏上了当年爸爸妈妈的旅程。在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后,我又回到了墓园里,回到了我出生时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从那里去……我的人生,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走了这么远,这么远的路之后,又回到了一切的原点……”

喃喃着讲给自己一个人听的故事,月光穿过墓园的破窗照在小希的身上,墙上的影子在寒冷的凛风中摇曳摆动着,仿佛注入了非自然的生命:

“爸爸妈妈,你们看到了吗?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又胆小又没用的愚蠢小女孩,只能依靠别人的怜悯与施舍苟活下去……哥哥,薄红姐姐,像他们这样优秀出色的人却因为我的拖累,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没用懦弱的我,如今却做到了连你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我的名字将会和祖先亚斯兰莉娅大人一样成为英雄被后人传诵;慈悲的神明也会用他们的伟大力量,实现我的愿望,让我高居于伟大的造物主身侧。

零姐姐会成为守墓者骑士团的新成员,和我们的祖先与英雄一起守护着巡礼的终点,等待着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一次跨越重重险阻,做着几百年来重复不变的牺牲与奉献;

艾尔拉格叔叔会带着勇敢的佣兵返回家乡,迎来鲜花与赞美与财富,安度无忧无虑的后半生。

哥哥会洗脱反叛教团的污点,重新回到教宗姐姐的身边,赢回失去的荣誉与爱情。

所有的人都实现了自己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所有人都得到了最美好的结局——小希好高兴啊,好高兴啊——这就是一个喜剧故事最美好的结局了。”

小希喃喃地自语着。

在她的故事里,每一个角色都得到了一个美好的结局,每一个人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是,在这份剧本里,唯独没有给她自己写下一个圆满的结局。

“哥哥,其实我知道,我就是那个执行巡礼仪式的祭品。

虽然你从来都没有开口对我讲过——可是当我的祖先伊丽莎白大人在军事会议上开口时,我早就已经全部都知道了:只有我的天赋才可以让零姐姐完成讨伐使命;当我带着零姐姐向着零姐姐走向胜利时,其实就是在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死亡。”

虽然努力鼓足勇气,想要说服自己第二天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接受这样的命运,但这个蒙眼黑裙的可怜女孩以然双手颤抖:

“哥哥,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对我说:好死不如赖活,无论命运对你多么不公都要勇敢的活下去。因为我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可现在,我已经没有那么害怕死亡了,也愿意安心接受自己的命运——

因为零姐姐告诉我:死后我会化作扑扇着蝶翼的小小幽灵,飞向天使与星星沐浴的地方。

哥哥……假如有一天等你回到家乡,看到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

请你记得:其中的一颗星星,就是我在天上对你露出微笑。”

在对着影子说完所有所有想要倾诉却终究没能说出口的话时,小希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已经做好了迎接自己最终命运的准备,不再彷徨,不再迷茫。

然而虽然有了直面死亡的勇气,但小希的心中还有一件深深的遗憾,是她一直想说却没有勇气说,想说却没有机会说的。

(在完成最后的巡礼仪式之前,我还想和哥哥最后一次告别,对他说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

——哥哥,我爱你——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

当月光照进墓园中的角度,让小希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出最长的投影时,奇妙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里有个自言自语的小女孩时,墙上的影子突然像是有生命一样偏过了脑袋。

(孩子啊……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抓紧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吗。)

这个声音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于小希自己的口中,空洞而沙哑。

“谁?是谁?是谁在我的耳边说话?”

被撞破心事的一瞬间,惊慌的少女茫然地左顾右盼,然而不见光明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瘦小的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不安地摇晃起来。

(我是谁?这是个好问题。)

墙上的影子低语道。

(也许,我是个彷徨徘徊的孤独游魂,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我是沉睡在你内心深处的,良心的声音。

也许,我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事物,从未真正存在过,你所听到的,只是你的妄想罢了。)

“求求你,别伤害我……”

小希颤抖着抱紧了头,墙上的影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如果你是什么妖魔或者邪灵,请你放过我……

我已经很害怕很害怕了,别让我失去直面死亡的勇气……”

(哦?)

墙上的影子奇异地点了点头:

(你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嘛,但是,颤抖着双腿,却毅然决然坚定地走向死亡,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勇气。

但不知为何而战的是盲目的,盲目的勇气是可悲的……而你的牺牲,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你祈求救赎的心,终究只是感动了你自己一个人而你……

你所挂念的哥哥只是把你当成一头养肥待宰准备献上祭坛的小牛而已,他对你的挣扎也从未留心过。

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这份自以为是的自我感动,真的会有人在意吗?)

“不!这当然是有意义的!”墙上的影子愤怒地站了起来:“因为我的自愿献身,会有更多原本像我一样不幸的人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这是得到神明的意志加持愿望,必定会实现——”

(是吗?)影子高傲地抬起头,嘲笑着的霍然起身的小希。(当初你们的祖先亚斯兰莉娅也是这样想的呢……可带给你们的是什么呢?

如果那位第六圣者知道她的努力与牺牲,只是把她的子孙后代从下层界的泥沼里带到了另一个神明注视下的活地狱里,她又会有何感想呢?)

“……”

(凡人与神明之间的交易,终究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可怜的希尔欧蕊,你的一生是一位残酷的作者书写的一连串悲惨的故事。)

墙上的影子越贴越近,仿佛想要从墙体中挣扎而出:

(——如果你不想像一只被蒙上双眼的小牛那样走上冰冷的祭坛与屠刀,那么,你只需要触碰与你形影不离的黑暗就能得到真相;又或者,你愿意一无所知的死去,没人知道你的痛苦,没人知道你的恸哭,你的名字只是教团的卷宗里一个轻飘飘的名字而已。

改写命运的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选择吧)

“……”

月光下的小希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站在月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中,黑布下失去光明的眼睛无神地凝视着墙上的影子。

“真的能够改写我的命运吗?真的能够做到?真的能找回那些曾经拥有却最终失去的东西吗?”小希喃喃自语。

墙上的阴影依然奇异地点了点头,发出沙哑而空洞的笑声:

(这取决于你的选择。)

在长久的沉默中后,小希动了——她向前一步,从月光下迈入黑暗,然后伸出手,触碰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

然而夜晚还是那么静谧,月光依旧无言如故——并没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

“这……这是我的幻觉。是我想像出来的对吧。”

深呼吸,汗水打湿了柔软的秀发,她扶着墙壁,支撑着虚弱而疲劳的身躯:

“并没有什么和我说话的声音,一直是我在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是这样的吧……就像以前那样——”

突然,小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如同泥塑木雕那样僵在了原地。

她伸出颤抖的手,摩挲着刚刚支撑过的墙壁:

“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柔软的少女掌心之中,锋利的指甲紧紧地陷入肉里。一道道渗血的伤痕,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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