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渡因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愣了半天,然后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结束了?千万别再来了,真是够了啊!】
视线尽头,有轨客车的残骸还在熊熊燃烧,上面的幻魔已不见踪影。秃鹫在经过短暂的昏迷后也醒了过来,他的头在跳车时磕破了,血流了一脸,自他成为治安官起还从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
“喂,我完成约定了,把东西给我。”
安渡因走到他身边,冷冷地说。现在的秃鹫已然失势,没有必要再跟他客气,但安渡因还是好心地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秃鹫一手捂着脑袋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还不行。我的原话是让你把我‘送上阶梯’然后才给你东西,现在我们可刚到阶梯门口呢。”
安渡因猛地揪起秃鹫的领子:“你原话也没说过要拿我喂幻魔!赶紧把东西交出来,我又不会跟你去上层!”
秃鹫不慌不忙地晃了晃手中的小玻璃瓶。即使经历了刚才那样的跌打,玻璃瓶仍然完好无损,秃鹫识趣地用命在保护它。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玻璃瓶要是碎了,他的命也算是没了。
安渡因去抢瓶子,秃鹫早有预料地一缩手,把小瓶撞进自己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放弃吧,我捏爆一个瓶子肯定比你抢它要快。现在,跟我去阶梯,你走前面。”
虽然不知道秃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渡因也只得乖乖照做。当他在秃鹫之前走近阶梯的时候,秃鹫甚至在他背后拔出了枪指着他——虽然秃鹫贪得无厌无恶不作,但他和街上那些混混截然不同,正是这种狡诈与谨慎让他在第六区作威作福数年而无人能管。
“阶梯”之下,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排排嵌入巨大圆柱体石柱的升降梯。两米宽的小门是供人员进出的,每隔十二道小门就有一面十几米宽的大门,第六区赖以生存的全部物资从这里运输。
秃鹫在自己的手环上操作了几下,然后拉过安渡因的右手,扫描了后者的手环。安渡因疑惑地看着手环上“密钥已接收”的提示,又看看秃鹫,终于明白了。
没等秃鹫命令,他就自觉地用手环扫描了一座人员升降梯。升降梯的大门打开,先是一道半尺厚的铁门,然后是一道铁栅栏,合成语音同时在升降梯内响起:“公民安渡因,一次性跨阶层密钥已确认,目的地:第五区。行程:单向。欢迎使用。”
秃鹫紧张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权限还没被锁,多亏那头畜牲拖延了不少时间。”
“以自己的手环扫描升降梯会在NOVA中留下记录,所以你打算用我的身份去地面。”安渡因分析道。
“你的身份?你的身份就是老子造的,黑户。”
安渡因没理会秃鹫语气中的嘲讽,接着问:“然后呢?上层的人想杀你,你要怎么躲,叛国离开塔都?”
秃鹫冷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小伙子,我去哪都吃得开。”
说罢,他走进升降梯内,摘下自己的手环,一脚踩碎。治安官安德森,这个身份从此于塔都的记录中消失。
安渡因一摊手:“现在可以把东西给我了吧。”
“当然,当然,我拿着也没用,就留给你纪念这次‘愉快’的合作吧。”
秃鹫说着,正要把玻璃瓶丢给安渡因,一声沙哑的嘶吼让二人迅速把视线转向同一方向。
“呃……呃啊啊啊啊……”
短发的异人女孩怀抱着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躯体,一瘸一拐地向安渡因等人走来。她的一条腿拧了接近一百八十度,流着绿色黏液被拖在身后;背后伸出的几条触手无力地耷拉着,只剩一条还能撑着地面辅助行走。空洞的眼眶中,血泪滴滴答答流了一路,裸露的娇小躯体已没有几块完整的皮肤。
而她怀中那个女孩,毫发无损。
“还,还没死?!”
秃鹫大惊失色,疯狂地按动升降梯的按钮。升降梯仿佛故意和他作对,拖拉地执行着自检程序,上方一道道封闭的闸门也开启得极为缓慢,急的秃鹫直拔头发——如果他还有头发的话。
安渡因本也打算进升降梯躲一躲,可是看到幻魔怀中的女孩时,明显地犹豫了。
【小咪?为什么她会……这只幻魔果然和她有什么联系吗?】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安渡因便失去了逃命的机会。升降梯的铁栅栏无情地在他身后关上,始作俑者秃鹫像没做亏心事一样,露出舒心的微笑。
安渡因从没指望秃鹫能与他生死与共,但一次又一次的暗算和背叛还是让他忍无可忍。他咆哮着捶打那道铁栅栏:“你多少也给我有点底线,安德森!!”
“要叫长官,渣滓,”秃鹫高傲地扬起鹰钩鼻子,“我做人,不需要所谓的道德和底线。你能拿我怎么办呢?”
刷!安渡因从铁栅栏的缝隙中一把抓向秃鹫,后者往后挪了半步便躲开了。他背倚着升降梯的后墙,站在一个安渡因绝对攻击不到的位置,慢慢摇晃着装抗生素的小瓶:“这么暴躁?我还以为你是个懂得控制情绪的聪明人。本来我还打算偶尔作件善事的,既然你这么表现,这,就当是对你的小小惩罚了。”
安渡因的瞳孔猛地放大。他眼睁睁地看着秃鹫的手越举越高,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显而易见,但自己却只能无济于事地大吼:“给我住手,安德森!我警告你!你绝对会后悔的!!”
“老子这辈子还从来没后悔过。”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最后一瓶抗生素毫无悬念地摔成了碎片。
“啊啊啊啊啊啊!”
安渡因失声惨叫,仿佛看见秃鹫亲手扼杀了那个女孩。自己的努力,自己受的伤、遭的委屈、拼命压制的怒火,到头来竟毫无意义!
“呃……呃啊……”
幻魔已经挪到了安渡因身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但谁又能确定这不是它的又一伪装呢?
怒火中烧的安渡因转向幻魔,展开双臂露出胸膛:“来啊,杂种!杀死我!那个女孩已经没救了,有种把我也收走啊!”
幻魔并没有回应他寻死一般的挑衅,而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轻柔地、缓慢地把小咪放在安渡因身前的地上,自己拖着残破的身躯,跪了下去。
枯萎,腐朽,化为虚无,这便是幻魔死亡的方式。安渡因猛然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在最后的时刻,那只幻魔竟如同人类一般,那么卑微、那么虔诚地跪在他的面前,用他听不懂的语言祈求着什么——然后就此消失。
原来,它一路从治安署追到阶梯,竟然是为了……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转折啊!
“连那畜牲都觉得你能救那女孩呢。呵呵,这下你的良心痛不痛啊?”
时间暂停,阴影毫无预兆地出现,一出口就是涂满毒液的歹毒话语。
“你!你刚才可以阻止秃鹫摔碎瓶子的吧!为什么不动手!”
安渡因朝阴影扑过去,却只抓到一团黑雾。黑雾在小咪身边重新凝结成阴影的样子,他伸手摸了摸小秋依然滚烫的额头,淡淡地对安渡因说:“自己能力不足不要怪在别人头上啊。”
安渡因的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惊雷。是啊,明明是自己承诺了做不到的事,明明是自己轻信秃鹫那个人渣,都是因为自己,事情才会出现最糟的结果,就和十年前一样……
他无力地跪下,把脸深埋进双手之中。阴影接着说:“其实呢,伊斯塔莉的猜测一直是对的,幻魔由人内心的黑暗所诞生,每只幻魔都对应一个‘本体’。在本体死亡后,弱小的幻魔也会跟着消失,所以这一只才会把本体带到你面前希望你救她。你也别想太多,这玩意只是依照生存本能在行动,对你并没有什么别的感情,大概是爱之屋的姑娘们一直在它本体之前念叨你,这才让它潜意识里把你当成了救星吧。”
“小咪她……我还能做什么吗?”安渡因无力地问。
“帮她挖个坟吧,”阴影飞快地回答,语气中却满是快活,“硬要说还能做什么的话……复仇怎么样?好好想想是谁害得她无药可救,是谁一路上愚弄你伤害你却没有受到任何制裁,是谁让第六区变得乌烟瘴气为大家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呢?”
“复仇……”
安渡因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猛地扭头看向升降梯内的秃鹫,那眼神仿佛来自发疯的野兽。秃鹫的脸上定格着幸灾乐祸的微笑,大嘴难看地咧开,眉毛眼睛挤到一起,单是这幅样子就让人感到厌恶。
“安德森,必须接受审判。”阴影伏到安渡因耳边轻语。
“安德森,必须接受审判。”安渡因低吼着重复。
“让我来主导,我会把接下来的脏活做得很干净。”
“可是我拒绝。”
阴影一愣,它没料到安渡因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保持理智!
安渡因挥拳打散阴影,坚定地说:“我有自己的方式让他还债,不需要你的帮忙,恶魔!”
“哈哈哈,就凭你?一个抛弃信仰后连魔法都用不出来的半残废?”阴影大笑,“告诉你,那个男人心中的黑暗早就超过了临界,再过几秒,通向地面的闸门打开,自然光将被引入升降梯井。一个满心黑暗的人受到血月之辉的直射,猜猜会发生什么?”
没等安渡因回答,阴影就兴奋地喊道:“是幻魔啊!新的幻魔!安德森的话,诞生的幻魔至少为B级,刚刚把你们追得死去活来的那只萝莉幻魔在那东西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整个第六区,能和它作战的只有我们和那个戴礼帽的上层使者,连裱字修女都很勉强啊!”
“我说过了,我拒绝!!”
面对安渡因的坚持,阴影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戏谑道:“好吧好吧,那么,一会儿见,牧师先生。”
它说着,打了个响指消失不见,时间也恢复了流动。安渡因扑到升降梯的铁栅栏上,抬头一看,通向上层的最后一道闸门正缓缓打开,多年未见的夜空从一条狭缝开始慢慢变大,血红色的月光经过升降梯井壁上光学装置的巧妙反射,一直射到秃鹫脚下,光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即将把秃鹫完全笼罩!
“快出来,再待在里面会有危险。”
“你当我傻吗?出去干嘛,和你单挑?”秃鹫心虚地说。从安渡因突然的表情变化上,他隐隐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但现在幻魔已经消失了,安渡因又被坚固的栅栏挡在外面,还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呢?停下升降梯走到安渡因面前,这才是自杀的选项吧。
“那好吧,永别了。”
安渡因颓然松手,离开铁栅栏后退几步。升降梯的启动进行到了最后一步,最外层的铁门缓缓关上,上方的闸门悉数打开,不祥的月光填满整个空间。
从半尺宽的门缝中,安渡因瞥见秃鹫脚下的影子在悄然扩大。仿佛泥潭一般,影子中冒出几个黑色的气泡,秃鹫的双脚也在不知不觉间陷下去几寸。
安渡因飞快地跑开,寻找有利的作战地点。铁门轰然关闭,秃鹫的尖叫紧接着从门里传出来:“什么,这,这是什么玩意!安渡因你干了什,呜咕……”
最后他发出溺水一样的痛苦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灌进他的嘴里。不一会儿,由内而外的一道冲击砰地让升降梯的铁门变形凸起,紧接着又是几道冲击,一尺厚的铁门竟也支撑不住,哗啦一下整个从墙体上脱落下来!
巨大的黑色怪物从升降梯里冲出,昂首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