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在走。

手表的时针离三还有三十度。

凌晨二点,高架桥的尸体是铅灰色,朽烂的车架是铅灰色,脱漆的路牌是铅灰色,天空是铅灰色,积雨云是铅灰色,太阳是铅灰色,德歌的背包是铅灰色,他手心的混凝土碎块是铅灰色,砸中的骷髅骨架也是铅灰色。

“对了。六何,我和你说过吗?说过吧。”

骨架迟了一拍从驾驶座上倒下去,头骨从肩上滚落。

德歌一副扫兴的样子瞥了它一眼。

不知道他是在期望会发生什么。

“你和我说过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啊,就是那个什么。”然后他弯腰,犹豫了又一拍,跳过颅骨标本重新拾起那块混凝土,“斯特鲁加茨基原爆点。”

“……咱们说人话呗。”

“呃,就是,下川当初变成这样的、‘起源’、吧,之类的。”他嘀嘀咕咕着“等等,这个要怎么措辞”“中文翻译过来应该是什么……”之类的话,少见地犯了会难,“算了,就当是‘起源’吧,嗯,起源。”

“那这‘起源’究竟是什么?你说原爆点,那是……哦,核爆之类的吗?”

“真的是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得用瓶盖当钱花了。”

“至少下川这里很有那么点意思吧?”我作势环视一圈周围,发现他脸色不怎么像是在赞同,只好回到话题,“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核爆可不能让太阳在这个点还当空照。”

太阳是铅灰色。

凌晨二点。

我又一次抬头确认,圆月般的太阳还是就那样挂在天上,丝毫不会灼伤双眼。

手表的时针离三还有三十度。

我们一直在走。

“你说对了,时间确实是一部分关键。”德歌的回答把我拉回现实,“五年前的灾难带来的影响的一部分关键。”

得,他又要开始了,我心说。

“你知道的吧?你说这些我也听不进去的。”

“我还没说我这次要说什么呢。”比起被冒犯,他反驳我的语气更像是兴致勃勃,“我刚一路上考虑过了,和你讲明白这里的事是完全可能的。”

看吧,做个天生就能享受教育这件事的人真是幸福又幸运。

“反正又要扯一堆量子力学什么什么认知科学什么什么的专业术语吧?”当然那些术语和概念听着是很酷,实在不能否认,如果是在看电影那我一定光是听就能把爆米花吃得津津有味,“你知道我不学这个也不看这方面的书的。”

“不,不说那些也一样可以和人讲明白很多问题。”他摆摆手,“能不能有体系地理解或者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另说,况且这本来不是你的分野,也不必追求这种效果……只是‘明白’的话,我想我现在还挺自信能让你做到的。”

就像以前那会我给你讲题目那样,他最后这样补充。

“那、”说到这里,德歌这类人有两种让我这样的俗人绝望乃至暗自憎恨的品质,“那我洗耳恭听?”

其一是只要他想,他就确确实实地可以降低到我的高度,换句话说,我们的差异能从这一过程中再明显不过地展示出来——相比之下傲慢得不愿屈尊或是错乱得不能屈尊的那类才能还要可爱一点。

“那,首先是个问题:”但我又怎么会真的去憎恨他呢,“我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啊……?”我满心准备着听一大段通俗易懂的科普文章,一时没反应过来。

“‘目的地’。”他伸手指向延伸的前方,“我们这么走下去,究竟是要去哪里?”

高架桥的尸体是铅灰色。

“别问我啊我只是在一路跟着你而已。”

“我知道。”

“……所以说我不知道啊。”

我们一直在走。

“但我说过答案。”

“那我也肯定记不得。”

“人的短期记忆不可能那么差。”他温和得像是个循循善诱的低年级小学老师,“我刚才就又说过一次,再想想。”

“……那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原爆点什么的?”

“哎,说对了。”他几乎可以说是和蔼地点了点头,好在没从衣袋里变出一朵小红花贴我脑门上。

“那我们会被核辐射搞变异吗。”

“都讲跟核爆没关系了。”

“那这原爆点到底是个什么?不是爆炸吗?可是‘原爆点’就是这个意思吧?”

“你刚才唯一对话题感兴趣的时候就是在质疑这个词的用法的时候,看来重新用这个做切入点还挺合适的。”他干笑一声,“确实,这命名的来由说起来很不谨慎,如果日后有机会对外公布成果的话,很可能会换成别的叫法。”

“‘不谨慎’?”

“啊,是,‘不谨慎’。但总之,这‘原爆点’跟我们的核武器在概念上没有一点联系,这是最基本的事实,在核污染不污染的这种问题上六何你完全可以放心——说到底,论起这名字到底是哪里算得上贴切,那肯定是前半才对。”

“所以这原爆点它到底哪里不……”

“是这样:它虽然不是颗核弹,”他又干笑了一声,“但就我们这几年的观测结果来说,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小男孩’。”

“……”

“你没觉得这还挺好笑的吗。”

“不是、这怎么说呢……”现在就轮到之前说的特质的其二了,“好吧算了先不提这个,你说的‘小男孩’到底又是什么意思?真的就是个小男孩?在这里?活的?”

其二是即使能降低到我这等俗人的地步,他的幽默感也还是完完全全不在普世能够接受的水平线上。

“哦,体征上大概比我小一两岁,从这方面考虑也不完全算是boy。”但因为这种事就憎恨谁好像也不在普世价值内,这年头的世道还真怪,“但他和你我可不一样——这么说吧,我在五年前可是要比他年龄小的。”

“所以是什么很特别的,呃……尸体之类的?”

“就我和我的同僚所知他活得挺好的。”

“在这?”

“在这。”

“……我觉得我开始跟不上了。”我就没跟上过。

“嗯?怎么说?”

“因为——”

朽烂的车架是铅灰色。

“哦我知道了,因为五年前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下川特区的辐射至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地的天灾人祸让它变成了接近死城的禁区,对吧?”

“对、对,差不多就是这。”脱漆的路牌是铅灰色,“而且我们现在可不就在这事后的废墟里吗?这种地方事到如今真的还能有人活吗?当初的搜救早就结束了吧?不是说都掘地三尺了吗?”

“六何你这倒是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当时不在国内,这事可是闹得乱套得不行,不光止下川,好几个临近的市区都被封锁隔离,然后……”

“‘然后’?”他追问,却不像在期待回答。

“然后……”

然后,那个下午,太阳,不、月亮。

对,月亮。

凌晨二点,月光之下。

触肢自体内延展而出啮食大地,擦出宁静粘稠的声响。

铁锈的潮水席卷而来,我不得不为了呼吸抬头仰望。

而月亮是铅灰色。

“啊哈,还好,你到底还是不记得的。”

手心忽地冰冷湿润起来。

“——我靠!”

第二次地,德歌将我拉回现实。

“一时没想起来,该提醒你的。我的锅。”他递给我一瓶大概是在我走神时从包里拿出来的矿泉水,“不好意思啊,以后还是别这么认真去回忆那档事了,尤其是别在这里回忆。没有意义。”

“刚才那个、怎么?啊……你知道吗我、我我、呃、我看见——”

“看见什么了?”

他见怪不怪地如是询问,悠哉的腔调搞得我也慢慢说不清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

“就、呃……”

“像是个快忘记的梦一样说不上来,对吧。”

“……对。”

“所有人都是这样。”他轻轻晃了晃手腕,示意我快点完成水瓶的交接工作,“目前来说,我想只要把范围限定在太阳系内,那就绝对没有人真的记得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好在我们作为文明而不是智慧时更欣赏小说而不是史书,这种细节上的紊乱还没有造成什么大范围的恐慌。”

我接过水瓶,这才发觉自己不论手心手背还是额头下巴上全是冷汗。

“……有什么,呃,医学上的解释吗。”另外我决定不对他意义不明地把范围放到“太阳系”这点发问。

“有啊,肯定有。”

“真的吗。”

“但是什么导致那个解释就是另一码事了。”他耸肩,“你要是不介意这点我可以先放下现在的讲讲脑科学什么的。”

“啊那先算了。”毕竟是那什么,高中那会怎么也学不好的科目除了语文就是生物,“我不是来这里补修学分的。”

……脑科学算是生物吗。

算吧。

“那就回到我们的原爆点boy身上。”他拍手挥散瓶身冷凝留下的水滴,“还是一个要六何你回答的问题:我们要做什么才能长大?”

“哈?”

“‘长大’。”他好像完全没有理解到我没有理解的关键,“长大成人,进入不同的人生阶段,生老病死,从四条腿变成三条腿。”

“你突然问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到底要答什么啊。”

“当作一个完全独立的问题回答就行。”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敦促我好好开动脑筋的意思,“直接回答不知道也行。实话讲这就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稍微活跃一点别又搞得注意力分散神游到哪里去。”

“那我想想……什么都不做人也会长大的吧。”

“对,人什么都不做就会平白无故地长大变老。那,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人也会长大呢?”

“那不就、时间——”

凌晨二点。

“说对了,‘时间’。”他忽地打了个响指,“又说回到这两个字上。至今为止无论怎样都只能继续下去的错误的假想维度,作为我们这样的生命形式最不愿意直视的悲哀,或者希望,随便什么都好,我不是哲学家。”

“这跟我们的话题到底有什么联系?”

“那个小男孩就是在这点上异乎常人。”

“然后呢?你的意思是下川现在的状况就是因为这孩子在某个高等概念层面上的异常?”

“对。”

“说真的,我还是很难理解。”

“我也没有要求你理解,即使最后变成了粗浅的断章取义也没关系,六何,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或者‘作为现状接受’——在这座城市里,有这么一件在我们看来曾发生过,至今都还在继续发生,未来也会一直发生下去的事:一个男孩作为祭品钉死在了永恒上。”他停下脚步回身朝向我,“而我们在这里曾说,正在说,要说,乃至做的一切,都和他为何被钉死在这里有关。”

手表的时针离三还有三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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