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地人称为“老熊”的零散货运主熊原,风评中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的货车现下停在山科町自治会边上的停车区域,说明他此时并没在外面跑。他既是个跑货运的师傅,大多数时候并不在家,所以我对“正好撞上他在家的时候”深感幸运。

但我显然不具备凭借幸运解决问题的体质。在带路人将我带到熊原家门口,敲开门并见到熊原后,我见到的是一张面容憔悴,仿佛几天几夜没睡好觉的面孔。货运司机经常需要调整作息和在外睡眠,本就具备较强的倒时差能力,对睡眠条件也不怎么挑剔。货运司机摆出这副德行的脸孔,着实令我有些诧异。

“老熊,这是霞浦来的嘉茂小姐,她有事情要找你。”

“什么事啊?”

“前些天(我说了具体的时段),您是否接过一单往返于霞浦和行方的货运生意?具体内容主要是家具的搬运。”

“你可别提这档子事了。”一脸疲态的熊原摇着手。“就为了这趟活,我到现在都没睡好。”

“跑一趟货运还能把您累得几天几夜睡不好?”我奇怪道。“是那趟货里面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吗?”

“我要是知道原因就好了。我跑了那趟货回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都是没精打采,白天想睡觉,躺下来又睡不着,好不容易天黑了,眯个三四个小时就又醒了,天知道我这是中了哪门子邪。”

嘉茂家作为占卜世家,因睡眠质量而来问卜的情况也非常多见。家中前人的记录里总结道,这样的情况多数是受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惊吓所致。所以我第一反应是他在之前这趟跑货的过程中看到了货物里某些令人难受的东西。但熊原说,自己那一趟也就是正常的装卸和运输,除了没有包装的大件家具,他全程没有看到包装之内是什么东西。而这些大件家具也是居家常用的陈设,也不是什么瘆人的模样。

“我家正好学过一些占卜的粗浅门道。”嘉茂家的名头到底也不止于霞浦,我提出自己的姓氏,在场的两方也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既然熊原先生遭遇了这个令人疑惑的情况,不妨由我来参详参详,作为接下来我向熊原先生打听消息的‘情报费’。您意下如何?”

熊原先生点了点头。加上这位与我同来的自治会带路人便是此前主动奔出去确认玻璃碎裂的骚动,进而在我和宫本先生之间穿针引线的那个人,遇上这样蹊跷的事情自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也毛遂自荐地赖在了当地亲历事态的发展。

首先,我作为占卜者,自然要借着这个近距离了解问卜人的情况。我们进入了熊原的家中,见到了他的妻小。熊原一家便如风闻所说,老实巴交、木讷寡言。从我与他一家三口的简单对谈中,我也能确信这一点——熊原的妻子和他年岁相当,言语匮乏,词不达意,似乎没怎么读过书;他们俩的儿子也是个愣头青,看肢体的结构以及交谈的了解,是已经准备接他父亲的班。

熊原并不是跑大宗货运的老板,只是个跑少量短程,又或是给大单子凑份子的零头工。这样的生计也是可想而知的平凡。熊原家的家具陈设也是三合板拼装货,属于低廉的档位。这栋住宅,从风水堪舆的角度来说的确存在不合理之处,但这些说法是无法令今日之人完全信服的。并且在勘察的过程当中,我也确信了,熊原彻夜失眠的症状并非因家有异物而起。再加上,同住在一起的熊原的妻儿倒是没有相关症状,也排除了是某种物质的影响。

在他家中转过一圈之后,熊原家的三个人和我们这两个外客权坐在了他家院子里的木墩子上。我双眼紧盯着这个一脸疲态的人开始思考:既然是心病,那就得从心上找方法。此前熊原也自称,在为白原大辅跑过这一趟之后莫名其妙地发病,且没有经历任何会造成心理不适的东西。

“您是否怀疑过自己这是罹患了某种疾病?”

“是的,我就此去行方市的医院看过,但医生也没查出我得了什么病,开的药也只是安神的。”

基于上面的事实,我只能作出两种猜测:要么是熊原彻头彻尾地在演戏,要么是他受到了某种内部因素的影响。我本也对察言观色有些许的自信,在初见熊原时见到的他的那股疲态,我认为并非伪装。

“在疲倦、充满睡意的时候躺上床,一般人完全没有精力去想别的,很容易就陷入梦乡。您在入睡时的体验是否如此呢?”我向熊原进一步询问。

“是这样,我入睡很快。”熊原点了点头。“但我总是没过一会儿就醒来了,一看手机,时间也就过去三四个小时。这下就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了。”

“那么,你在白天产生疲倦感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到床上补一觉呢?”

“没办法的,白天有光,我这个人一有亮光就没法睡着,一直以来就是这个体质。”

“这也是长年跑货运形成的习惯吧。在白天需要集中精力驾驶的时候,靠这个体质保证不会打瞌睡也是挺可靠的。”

“你说的没错,我家老爷子带我上道的时候,的确是为了不打瞌睡,刻意逼我形成这种习惯。”

“他当年是怎样锻炼你的呢?”

“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盯着太阳的方向。除了背着太阳开,其他时候都是太阳在哪边,他就让我头朝着哪边,不准闭眼,闭眼就要挨踢。”

“还真是足够斯巴达式的训练。”我心下暗道。这种做法虽然练出了熊原白天不会打瞌睡的本领,却成了他现在的桎梏。并且,这种锻炼方式对身体肯定会造成长久的损害。非今之急,后自知之,没准在哪一天,他的身体就会产生因为青年时的魔鬼训练而坍圮的痕迹——当然现在的失眠是搭不上边的。

“方才造访你的卧室,那里也是设置了厚实且遮光的窗帘吧?”我道。“把门关紧,窗帘放下,卧室里就算是白天,也不会有光线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熊原道。“哪怕是我把卧室门关上,窗帘关紧,眼睛闭上没一会儿就又被那种光线的刺痛感惹得睁开。这个感觉我几十年来都这么一直体验下来,清楚得很。”

“您这体质可真是敏感到令人头疼了。”我摇了摇头。“既然连关门拉窗所剩下的零星光线都会阻止您入眠,那何不把隔绝工作做得再彻底一些?比如,买一个眼罩?”

“眼罩也没有用啊。”熊原转进屋内,拿了块成色尚新的软东西往我这边抛来。我伸手接住一看,确认这便是小店铺随处可见的助眠眼罩:纯黑色,棉质、分厚,遮光能力足够。背后的松紧带设计得也很妥帖,并不至于把脑壳勒得生痛。熊原自己也说,自己起先这几十年也早就养成了上床就能不想事情,很快入睡的习惯,那么在眼罩的帮助下,白天理当也可以达到完全遮光的睡眠环境。

这么一想的话,答案也就剩下一个了。但在熊原一家人面前说出这个答案,于我还是有所顾忌的。现在,由我做出某些举动来暗示和验证,让熊原自己领悟,这样的做法或许更好一些。

“我大概知道了你的情况。在占卜一道上,这种想睡觉而睡不着的情形就叫做‘惊觉’。虽说您使用了眼罩等等设备极力杜绝外来的光源,但造成‘惊觉’的因素来自您的内心,并非光源的刺激。压住心魔,当以内药。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方子,不妨一试。”

熊原这几天被睡眠不利所苦,精神状态未必能让他保持清晰的判断力。兴许他已经是病急乱投医的状态吧,见我说推荐一个方子,便忙不迭地拿出纸笔。倒是他的妻儿似乎对我产生了应有的怀疑,看向我的眼神中透出了不信任的神色。

“这里有汉方药店吗?”我转头向身边,为我引路的那位自治会人员道。

“行方市有,汉方药得到那边去抓。”

“那也不会太远,应该是可以买得到的。”我一边说,一边将柴胡、丹桂、辰砂、核桃仁、蜂蜜等等药名和用量写在纸上。这些名字虽然在这些乡里人眼中陌生,但到了汉方药店,那里的药师却能很清楚地找到对应的东西。除我以外的四个人,除了自治会的这个人对某些药还有若干印象,在我写下名字时会时不时插话进来确认药性之外,熊原家这三个人始终是大眼瞪小眼,对这些名字浑然不知所云。

药方写好后,熊原便打算跨上电动车,去行方市抓药。这时候,他的妻子突然开了腔:“你已经累得不像话了,休息一下,让你儿子去。”熊原认为也有道理,便将我写好的纸张交给儿子,从口袋里翻了翻,找了几张纸钞交给他。儿子木讷寡言,接了纸张便往口袋里一塞,借着便骑了电动车绝尘而去。

“接下来,我们也该谈谈您之前为白原大辅送那趟货的事情了。”我将话题兜回主题。此时,熊原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而他的妻子立刻在边上吹起了风:“觉得困了?赶紧趁现在有睡意去休息一下吧。”说着便按向他的后背,把他往房间里撵。

“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下次再来问吧。反正他这几天也累得不想接生意。”这个妇女就算不知道嘉茂家不在行方而在霞浦,又焉能听不出我霞浦的口音?这分明便是逐客令了。

“请稍等,虽然我写了药方,可我还没有说这一服药的用法吧?”

“那就请快些说。”妇女冷冷的话音让我们这两个局外人都能听出这是话中带刺。

“这是一副外用药。把药抓回来后,放在石臼中捣成粉末。每当你想睡时,便挑上一点药末,用水兑开,在眉心点上一点。然后按照之前的做法,把门窗关紧,戴上眼罩,这样便能使你的睡眠质量有所提升。”

“好了,我知道了,等儿子抓了药回来我们就这么办。”熊原似乎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尔也配合着他妻子的态度,把我们这两个生人向外撵。没奈何,我和这边这位自治会的同仁只好退了出来。在恰恰走出门口时,我忽然头向上扬,手指向道路彼端——

“诶,那里是不是你们的儿子骑车回来了?”

在我忽然的高声一呼之下,其他三人不由得都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方向上虽然有人来人往,但都是毫不相干的路人。我只好自承眼花,赶紧打起了退堂鼓。

离开熊原家,我话中有话的态度,便是这自治会的人也看了出来。他对我既帮了自治会的忙,又暗示他的同乡却没收到任何回报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便道:

“小姑娘,很抱歉你没打听到你想要的信息。要不这样吧,过两天我再去找熊原,打听到的信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其实也不用过两天。只消今天一过,熊原没准就能意识到到底是谁在暗算他了。”

没错,在老实木讷的外表之下,是熊原的妻儿已经与他结怨,想要整得他筋疲力尽的事实。尽管熊原做了很严密的防护,但他的妻子与他相处数十年,早也清楚他见光必醒的体质,每次都会人为破坏他的睡眠。由于疲累,熊原自己的睡眠是深度的,很难察觉外人的破坏。而我那一个药方,其实更像是个“染方”,目的便是“一旦熊原的眼罩被人拆走,必然会把眉心的那个红点拖成一道红印”。

并且,我还将其他的东西告诉了这位自治会的同仁:倘若他的儿子在抓药过后胡乱改变用量,眉心就不会形成红点;倘若熊原的妻儿在熊原产生怀疑后吹枕头风,那么这一张照片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在我离开熊原家忽然指着外面时,熊原自己和自治会的人都露出“这么快就回来了?”的好奇神色,唯有熊原的妻子,神色非常惊慌,正是“阴谋败露”的神色。我在一手指着方向的同时,另一手已经用手机定格了这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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