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對著你,你看不清她的表情。暮霞濺起了水光,星星點點落在她身上,一線淺淺的光弧。
「風要來了。」
她這麼說,語氣平淡如呼吸,並未強調什麼,似在自言自語。
海天漸變成洛可可的粉色,情人橋開始閃爍起不協調的綠光。
她向你轉過臉來,將右側的容顏藏進暗色之中。雖然分明靠得很近,雖然分明正對著你,但卻依舊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你只能猜測,她應該在笑——一種出於禮節卻又透著無奈的苦笑。
「是颱風?」為了把這莫名其妙地話題進行下去,你順口詢問道。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在靜默片刻後,繼續用那呼吸般的語氣低沉道,「是一場很大很大的風。」
是在囈語。
長堤上來來往往著許多遊人,很怡然自得——除了對視中的你們。
海天的顏色漸漸轉向均勻的暗紫,有船在水面拖曳出深冷的漣漪。
泛開消失。
「風要來了。」
她重新轉過身去,整個身子都被淹沒在海風裹挾來的夜色之中。就連長堤上的路燈也無法將其照亮。
「秋冬不會有颱風。」
你顯然本不想再繼續將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進行下去了,但卻依舊不自覺地回應著她那囈語般的自語。
「秋冬不會有颱風,颱風也不會從西面過來。西面是大陸,風從海上來。」
她向你微微側著腦袋,路燈照亮她的眼睛,閃爍出了質疑的光。
「為什麼不會?」
或在跟你賭氣,她的語氣突然決絕了起來,像吸水膨脹的海綿。
她這麼說著,向你靠近了一步。走出兩盞路燈間光痕的裂縫,你看清了她的表情——沒有微笑,沒有憤怒。是無法名狀的表情,像深冷色的海。
——那是她和你初見時的表情。
「晚安。」
你抬起頭,看見了一張不悲不喜的臉。
「請問有火嗎?」
她揚了揚指間的菸,是深冷色的表情。
你為她點上菸。
「謝謝。」
她立在你的身旁,吐出晚霞色的菸圈。
「在看海……」
你聽不出她的語氣,正如你看不盡眼前的這片海。
木棧道上遊人不多,整片海因之和你一起在沉默,
「我在等天鵝。」
她這麼說道,似乎有意要用話語誘導著你,好讓你藉機主動打破自己的沉默。
「這邊沒有天鵝,這裡是入海口。」
顯然她成功了。
「哦,是嗎……」
沒有追問,也沒有反駁,只是漫不經心地回應著。她順手捏滅了才抽了不到一半香菸,將菸蒂和菸灰一併握入小巧的掌心裡
「在臺灣,滿大街找不到垃圾箱,很不方便。」
小小的手打開,再握緊,再打開。幾經反復後,掌心的菸灰被攏聚小小一堆。
沒有風,所以形狀很是工整。
「你不是臺灣的?」
你訝異,這時注意到了剛才因走神而無視的她那不同周遭的口音。
「大陸來的?」
你小心翼翼地猜測,在期待心境中等待她點頭。
她淡淡一笑,沒有點頭,沒有搖頭,只是沉默。
「不知道天鵝什麼時候才會來?」
或許是有意要迴避你的詢問,她將話題重又帶回到原點。
淺暮漸落,情人橋亮起耀眼的光,棧道上的遊人也多了起來,行船拖曳出夜色的漣漪。她立在你的身旁,將菸蒂菸灰深藏進自己的掌心。
「或許明天來的時候能見到吧。」
向你揮了揮緊握的拳頭,很自然地轉身,離開。你則只是念想著被她抓在掌心的菸蒂和菸灰究竟會被扔到哪裡。
然後夜深了,似那離開前的暗。
那是你離開大陸前的夜晚,你獨自一人客宿在浦東郊外的某個小旅館。明晨七點的飛機,讓你只好提前到上海。
那一晚的夜,恰如這一晚的夜。
即便此刻的身邊分明有著來來往往的遊人,即便這些遊人嘴裡分明講述著你可以理解的話語,但是正如那一晚——此刻的你依舊只是一人。
你選擇站在碼頭,選擇站在夜色之中,選擇眺望著夕照,選擇抽著澀嘴的菸……並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因為只能如此的選擇。比起直接放棄,即便分明沒有正確的選項,看似自由的選擇總給人以自欺欺人的迷夢。
這一點,你看透,卻不願說透,你默認,卻不會承認。
沒有人願意坦率承認自己其實根本沒有選項。
無論是你,亦或是你身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
他們對你很客氣,他們對你始終微笑,他們會說「你們中國的學生都很努力啊」,卻從不曾也不願去深究這句話中所存在的弔詭邏輯。
於是你選擇藏住自己的身份。
正如她面對你詢問時的沉默。
她又會把菸灰扔到哪兒去呢?
你這麼想著,握緊仍在燃燒的菸頭。火星灼燙你的手掌,是一種無所寄託的暖意,緩解了夜色圍攏來的微涼。
夜又深了。
你喜歡這兒的風,或許因為在這兒,你經歷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颱風假。
「中國不放颱風假的嗎?」
見你搖頭,同學有些訝異。
「你在這兒讀書,以後會常遇到的,習慣就好。」
同學這麼說著,你則笑嘻嘻地回應了聲,「是嗎?那感覺超棒的!」
「對啊!颱風假超棒的!」
「不過到秋冬就應該沒颱風了吧!」
「對啊,這應該是今年最後一個。」
「嗯,好可惜啊。」
「沒錯,超可惜!」
當話題進展到不知該如何接續的時候,你們會默契地低頭去看書。
同學很友好,你也很友好。
但是終究像兩片樹葉一樣。
總被風吹到期望外的地方。
秋冬就不會有颱風了,是同學告訴你的經驗,他在臺北生活了二十多年;
颱風是從東面海上吹來的,也是他告訴你的經驗,他依舊在臺北生活著。
所以當她再次出現在你面前,用一種憂慮惆悵的語氣告誡你說“風要來了”的時候,你總會再三地反駁她。
「秋冬不會有颱風,颱風也不會從西面過來。」
「為什麼不會?」
她反過來質疑你。
「我同學告訴我他從沒在秋冬天遇見過颱風。」
「因為過去沒有,所以就斷定未來也不會有?」
你一愣,不知該如何辯解,但仍舊選擇賭氣般地爭辯下去。
「就算有也不是西面,西面是大陸,颱風在東面海上形成。」
她未再有多餘的言語,只是不動聲色得將身子重新藏回到幽深的燈光間隙中、神情再次被暗色所籠罩,陰沉而平靜的海,深藏秘密。
然後,她被吸進海的平靜中,語氣不再透出堅持。
「天鵝怎麼還不來?」
像在囈語。
你聽不透她的語氣,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更沒有選擇戳破她的期待——這裡不會有天鵝飛來,過去沒有,未來也不會。
你選擇和她一起安靜地看著海。
遊人來來往往,你們沒有理睬。
有人來拜票,你們也沒有理睬。
只是這麼安安靜靜的、一言不發的看著眼前的海。從淺藍到深藍再到暗紫,不聲不響,正如同安靜看海的你們。
你當時的選擇卻沒有這麼安靜。
「你怎麼會想到要去臺灣讀書?」
這是所有親朋見面的第一句話。
他們迷信著理由,青睞著因果。
他們不願意相信你選擇放下穩定的工作和不錯的收入只是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就像一片閒中飄落的樹葉,從未曾想過下一秒會被風吹到哪裡。
「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了不方便。」
「工作那麼好沒必要再去讀書。」
「兩岸形勢不穩去讀書有風險。」
你聽到了數不清種理由的勸阻,卻始終只執著於自己內心的一個理由——你想要去讀書,並不需要額外的解釋。
白色的機翼壓到臺灣海岸線的那一刻,你正在為自己的人生即將踏出嶄新的一步而感到分外的惶恐。
在機場,接機的陳大哥熱情周到,他與你暢談了一路,建議你可以買輛機車,環島而遊。又在最後的最後,有意無意地補充了一句“臺灣人都很安逸的。”
你初開始不太理解——為什麼匆忙往來、勤勉勞動的人們被稱作安逸?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工作和努力生活,你不曾看見絲毫關於安逸的痕跡。
直到某次週日,你被一頓早餐所“打敗”。
「我昨天滿大街的找開門的店家。找了半個小時都沒找到!」
當你跟臺灣的同學吐槽起這件事情事,他們笑得理所當然。
「因為公休啊!大家一般都在週日公休。你們中國不是嗎?」
你搖頭,你想起了許多年前在南京的某次交談。
當時你還在大學讀書,臨近畢業。實習單位的工作和畢業論文的修改幾乎同時壓到了身前,睡眠成了一種昂貴的奢侈品,熬夜則成了伴侶。
你在一個通宵後被飢餓催促著離開了辦公位,凌晨五點,一月的南京城仍舊淹沒在冷意和暗色中,但是滿大街的早餐店卻已經開始了營業。
你選擇了一家常去的麵館,走了進去,趁老闆下面的間隙和他隨意攀談了起來。房租很貴,加盟費同樣不菲,水電的消耗也是駭人。為了早日回本,他們早上五點開門,凌晨一點關門。無論是早午晚餐,又或是點心夜宵,一頓不落。除了除夕的下午晚上和大年初一的一整天,全年無休。
你講這件事告訴了臺灣的同學,他們只是愕然。
中國人都那麼拼的嗎?——他們不禁有些感慨。
直到這時,你才恍然間明白了陳大哥的那句話。
——臺灣人都很安逸的。
她笑出聲來。
或許是想到了你滿大街找早餐的窘境,也或許是想到臺灣同學愕然的表情。不知道是什麼緣由,總之,她笑得很開心也很大聲。
笑聲攪擾了夜色的安靜。
「所以,你果然也是大陸來的吧!」
你執著地追問,想問出上次她沒有給出的答案。
「所以你能聽懂我剛才在講什麼。」
她停止了大笑,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注視著你。
你被她看得實在是有點兒尷尬,不知作何言語。
她抬起手,直指向了遠方。
「那邊有什麼?」她問到。
你循著她的指向望去,只看到了被各色燈光映照著的大海。
「在海的那一邊……有什麼?」她又問到。
你不知道她究竟在問些什麼,也就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對我們而言是故鄉……對他們而言呢?」她執著地問到。
你終於明白了她是在問些什麼,卻依舊不知該如何去作答。
她往你身邊靠了靠,讓木棧道上的燈光徹底照亮了她。你能看清她的眼睛,能想象她眼中倒映著的深色的海,能回憶在海的那一邊的故鄉。
但是,你卻依舊無法去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對我們而言是故鄉……對他們而言呢?
低沉的浪聲,有一絲鹹鹹的味道。
來來往往的遊人誰也沒注意你們。
浪聲卻送來了浸染著鹹味的夜風。
她用手輕輕壓住了被吹起的長髮。
「是風……」
她呢喃著,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幫你回答你剛才無法回答的問題。
她告別離開,像海風一樣,吹散在深沉的夜色中,無跡可尋。
「漁人碼頭那邊會有天鵝嗎?」
某天下課,你的詢問讓同學們有些詫異。
「我記得應該沒有吧!貌似只有天鵝船。」
「碼頭那邊有天鵝船嗎,我怎麼不記得。」
「唉,沒有嘛?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吧,不過天鵝應該是沒有的,要看的話可以去動物園。」
你和同學們聊著天,心裡卻想著她或許也已經明白了天鵝永遠不會來。
或許你不可能再次見到她,正如她不可能在漁人碼頭見到所謂的天鵝。
內心不免有些失落,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你依舊時不時會在木棧道上來回走走,走累了就點上一支不喜歡的菸。
你偶爾也期待著她會再次來跟你道一聲晚安,然後向你借火。想象著她將抽到一半的香菸掐滅在掌心,用小巧的手掌攏出一小堆同樣小巧的菸灰。她會將那一堆菸灰緊緊握在自己的手掌中,用一種淡然的語氣向你抱怨著找不到垃圾桶的不便。最終在隨意道別後轉身離開,將自己的身影溶解在海與夜的暗色中。
你會這麼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直到徹底抽完指間那根並不喜歡的菸。
你離開,並沒有道別的對象,只剩那溶解著你的孤獨的海與夜的暗色。
披夜色而歸,在宿舍樓下的餅攤上買了塊蔥油餅,賣餅的大叔向你問候出了這一整天的第一聲晚安。
「你是哪邊來的?」
「從大陸來的。」
「聽語氣聽出來啦!我問的是你從大陸哪邊來的?」
「從江蘇。」
「江蘇不錯哦!聽說江蘇的經濟很棒的!」
你點頭,能聽到對故鄉的誇讚只覺溫暖。
「不過你們江蘇沒有『凍蒜』!」
大叔熟練地在杯裡打好雞蛋,攪成蛋糊。粘稠的金色在黝黑的餅鐺上熨出淺淺的蛋香。他將蔥餅分好,裝袋後遞給了我。
「你知道什麼叫『凍蒜』嗎!」
你搖頭,接過了大叔遞來的蔥餅,旋即便在道謝後離開。
你知道自己並不是有多喜歡吃蔥餅,只是因為沒有選項。
沒有選項的選擇不值得誇口和炫耀,是自欺欺人的迷夢。
在等紅燈時,你突然想起了她的詢問,同時也努力回憶著她問詢時的語氣,竟然品味出了一種奇怪的、濃郁的、甚至於無力名狀的哀傷。
——對我們而言是故鄉……對他們而言呢?
身前有兩個一起在等紅燈的女孩,手裡端著奶茶在交談。
你無意去聽別人的談話,但因為聲音太大,那交談依舊斷續的傳到你耳中。
「蘇軾是誰?」
「不知道,是個中國人吧!」
在一長串的對話中,你只是隨機捕捉到了這莫名的兩句。你並不知道她們交談的話題是什麼,又為什麼會在交談時說到這兩句,同樣不知道交談接下去的走向和最終的結局。
紅燈結束的時候,人群移動了起來,女孩的身影被遮掩在人流之中。
她們終於是成了人群中的一員,或許也可以說——她們本就是人群。
微涼透進了你的衣領。
是風……
當你有幸再次和她在碼頭相見時,你告訴她你似乎明白了她當時的回答。
她卻只是微微側著腦袋,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顯然並不知道你的所指。
向你借了火,她和你依次點燃各自的菸,以相同的頻率吐出不同的菸圈。
海安靜地看著你們,你們也一起安靜地看著海,從淺藍到深藍再到暗紫。
「你喜歡風嗎?」
她詢問道,然後一如上兩次那樣,將抽了一半的菸按滅在掌心,連同之前的菸灰一起緊緊握住。
「但是不管你喜不喜歡,風就是空氣。可以討厭,可以無視,可以怨恨,但卻終究沒辦法拒絕。」
菸灰在掌心聚攏成堆,被風散在深沉的夜中。只剩下半指長的殘菸在來回地笨拙滾動。她用中指將滾動的半截殘菸按住在掌心,鬆開,再按住,再鬆開,如此重複著單調乏味的動作,她卻露出了孩子一樣的可愛笑容,似乎樂在其中。
你望著她那孩子氣的舉動,努力想去理解她方才那完全不孩子氣的話語。
「你說風要來了?」
你的詢問打斷了她的動作,煙頭被吹落入木欄外那片暗色的海中。
「嗯,快要來了。」
她抬頭,望著你,髮絲上流淌下昏黃色的光痕。
「或許明天,或許後天……總之,就快要來了。」
「但秋冬沒有颱風,而且颱風也不從西面吹來。」
「因為經驗。」她幫你解釋道,「所以理所當然。」
她轉身背對向大海,看著身前來來往往的遊人們。她歎了口氣,歎息間生出的是一種奇怪的、濃郁的、甚至於可被觸摸的哀傷。
「總會有人不願意承認,他們執著於理所當然。」
哀傷的味道越加濃重,連同周圍漸深漸涼的夜色一起,籠罩了她的全身。她將自己隱藏在兩盞路燈燈光的間隙中,沉默如幽深的海,安靜得不再言語,只是有意無意地散發出一陣陣淺淺的寒。
「天鵝會來,風也會來,只是他們不願意承認。」
她以沉默作為道別,木棧道延向遠處,燈光溶解於夜色,連同她的身影一起。
你邀請她在臺北101的跨年煙火秀上相見,期待著在人群中再見重逢。風將霓虹燈的光影吹落到你的眼中,你悄悄點上並不喜歡的菸,等著她來借火,直到你吐盡所有的煙圈,卻始終沒等到來向你借火的人。
你感到理所當然的悲傷,想轉身離開,眼前閃耀出一陣耀眼的光。隨後是爆裂聲在空中滾滾而來,卻被周遭的歡呼聲所阻隔。煙火炸裂在空中,消失,繼續炸裂,繼續消失。人潮的歡呼聲掀起一陣陣起伏的聲浪,在空中和煙火的炸裂聲混雜在了一起,聚成令人暈眩的嘈雜。
你想離開,但密集的人群阻擋了你。於是你只好站在原地,讓自己安靜地溺死在了周遭的這巨大喧鬧中。
有樂隊在演出,有政客在助選……無法被徹底**混合在一起的嘈雜,像被胡亂混在一起的各種不知名的粘稠油脂,攪拌成了成一種泛出氣泡的、奇怪的、莫名的躁動。你聽到了歡呼,聽到了驚歎,聽到了吶喊,聽到了怒吼,聽到了各式各樣的聲響——卻唯獨聽不見風,聽不見海,也聽不見她,更聽不見自己。
聲浪漸漸退去,擁擠感也一起消失,周遭重歸回無盡的黑暗。你抬頭,看見煙火在黑幕上延展散開,但沒有任何的聲響,是單純的視覺上的色彩的流動。
光影疊加在一起,綻開,消失,再綻開,再消失。
循環往復,你想起她摁住鬆開再摁住再鬆開的指。
世界和她一樣在做著孩子氣而無意義的循環往復。
同學詢問你去101看煙火秀的體驗,你盡可能表現出激動和驚喜,你不想讓同學看出你的失望。因為你擔心他們誤解你的失望,你擔心這種誤解會讓他們也因此感到失望。
你期待著能在漁人碼頭重新等來那個借火的她,等她來借你的火點上自己的菸。在霞色中吐出粉色的菸圈,在菸抽到一半時摁滅在掌心,在掌心上攏起小小的菸灰堆。你希望這堆小小的菸灰不會被海風吹散,正如你希望她也不會被吹散在這深沉的夜色中。
但她沒有出現。
無論你究竟吐盡了多少個菸圈,抽光了多少包香菸,見證了多少個海天處的日落,她沒有出現。
木棧道上往來的遊人。
情人橋上閃爍的光影。
海天處甜膩的晚霞色。
只是溶解了你的孤獨。
你迷信著之前的經驗,自以為和她在此處重逢是生命的理所當然。於是選擇了一次次的期待和一次次的失望,繼續著期待也繼續著失望。
有接頭藝人在離你不遠處的地方彈著吉他,沒有人理睬他,就像沒有人理睬你。
或許是因為同病相連,又或許是因為等待讓你感到無趣,你走到了他的面前。吉他包擺放在地上,雖然沒有任何提示性的紙張,卻也用放在其中的少得可憐的幾枚硬幣暗示、誘導著你。
即便經歷了好幾次尷尬的場景,直到今天,你依舊沒有找回带钱包出門的習慣。摸遍身上僅有的口袋,侷促找出兩枚十元硬幣。為了避免感覺是在施捨,你莊重地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將硬幣摞在了大開的吉他包中。
他向你表示感謝,用“您”的尊稱邀請你來點一首曲子。你對於他的邀請更感侷促,只是搖著手想要離開,卻又無法拒絕他那熱切而真誠的目光。於是你選擇了一首周杰倫的《告白氣球》,在淡水的漁人碼頭聽著街頭藝人弹唱着周杰倫的曲子,一種麻藥般的詩意。
你想起了她,想起她用手指掐滅香菸的動作,想起她的歎息和哀傷。
你也開始感到莫名的歎息和哀傷,街頭藝人並沒有注意到,只是在賣力彈唱。
遊人聚攏了過來,是被掌心聚攏起的菸灰堆。
吉他聲開始混雜進交談聲、嬉笑聲和快門聲。
海風也吹來了波瀾起伏的浪濤聲,各種嘈雜。
然後,當倒數第二個音符從弦上滑落,一切嘈雜在剎那間徹底抽除,周遭陷入一片真空般的寂靜——並沒有掌聲,交談、嬉笑和快門聲也瞬間被剔除,連海浪也復歸寧靜,只是無聲地掀起了幾線淺淺的白。
夕陽凝固在海平面之上,音符消弭在寂静中。
你這才注意到街頭藝人所在的位置正站著她。
她背對著你,你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能看見海風無聲吹起她的長髮。
「風要來了。」
她這麼說著,依舊沒有回頭,但你能隱約猜想到她此刻臉上的表情:應該是無盡的哀傷——一種奇怪的、濃郁的、比大海還要廣闊深沉的哀傷。
「風要來了。他們知道,卻不願意承認,是因為什麼?」
她終於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回過頭來,你這才發現自己的猜想是錯誤的:你沒有看見哀傷,只是看見凝結成淚珠的痛苦。
「因為不敢。」她哽咽。
凝固在海平面的甜橙般的夕陽如同倒帶一般地迅速回升到空中,旋即變成一枚巨大的煙火,無聲而緩慢地綻放開來。
被打翻在深藍色天空中的顏料瓶。
她向你露出了奇怪的帶淚的笑容。
你看見她抬起的右手,掌心間是被聚攏的菸灰。
被風吹散在風中,沒有再留下任何多餘的痕跡。
最後一個音符跳躍而出,掌聲擦除掉了天空上的那抹打翻的橙色。
海與天重回那暗淡的深紫,而她也如菸灰般被掌聲吹散在夜色中。
木棧道重又回復到你初次到來時的那份陌生和熱鬧,情人橋閃爍的光影連同周圍的燈光一起,將碼頭的黑夜漂染成濃烈的浮誇。
你安靜地站在原處,終於隱約間想清楚了什麼。
你突然抓住了從你身前經過的一對情侶,男孩很有擔當地將女孩护在身後,雖然明明有些驚恐,卻還是故作鎮靜地推開你的手,用盡可能堅定的語氣責問你要幹什麼。
「漁人碼頭這邊沒有天鵝對嗎?」
情人訝異地對視了一眼,再重新望向你時,他們眼中的訝異更顯分明。
「漁人碼頭這邊是看不到天鵝對嗎?」你追問,聲音在發顫。
你不想承認「風會吹來」。
「當然沒有!」男孩摟住女孩的肩,徑直離開,在背影徹底遠去前,他還有意補充了一句,「我家就在邊上,在這兒住了那麼多年,從沒在這兒見過天鵝。」
你才鬆了口氣,卻發現男孩突然停住腳步。
你原以為他還有什麼要向你做補充說明,卻聽到他的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似乎被什麼堵住了。
你上前想要查看並幫助,但你的手還沒來得及觸碰他的肩,還沒來得及問出一句「你沒事吧?」的關心。男孩的衣服便在轉瞬間掉落到了地上,你看見一隻撲朔著巨大羽翼的黑天鵝從他的衣領中鑽了出來。
女孩驚恐地後退兩步,還沒來得及尖叫,身上的衣服便也落到了地上:那乳白色的裙擺間同樣飛出了一隻瘦小的黑天鵝。
周遭響起類似落雨的聲響:那是不計其數的衣服在同一時間落到地面的聲音。你來不及驚訝,因為你正看見那樣不計其數的黑點正在向海的另一邊飛去——無數隻大小不一卻顏色一致的黑天鵝。
不計其數的黑天鵝撲朔著翅膀。
牠們都保持著尊貴有禮的靜默。
你甚至於沒辦法聽見羽翼扇動空氣的聲音。
牠們在這詭異的無聲中向海的另一邊飛去。
感受著天鵝們從你身側振翼而過,你伸手觸摸到牠們的翅膀在空氣中撲濺起陣陣的漣漪。
「晚安!有火嘛?」
她出現在你身旁,你們點燃了各自的菸,以相同的頻率吐出不同的菸圈。
海安靜地看著你們,你們也一起安靜地看著海,從淺藍到深藍再到暗紫。
海天間佈滿著一片片飛舞躍動的黑點,是在風中振翅而飛的成群的天鵝。
你看見了天鵝,也聽見了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