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这是唐土的大文人王勃所著《滕王阁序》中的名句。“邺水朱华”说的是曹植,他曾在邺水(也就是漳河)之畔写下“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公燕》)”的丽辞。试想一下,在北国秋冬、草木结霜的画面里,忽然有若干开得火红的野花出现在一片枯黄和灰白的视野当中,这当然是一种“惊艳”的享受了。

基于这样的妙笔,“朱华”这个名字也被赋给了本就夺目的红色中更为鲜艳的那一簇。在绘画中,作为颜料的“朱华”也是可以用作点睛,但决不可大面积使用,否则便会使整个画面过于刺眼,反而令人不适。

我并不懂绘画,说这些绘画的门道着实有些不太够格。但近来我的身边不乏懂画的人,发生的事件也大抵和绘画有些关系。现在的这一件,便是我要为近藤电子解决一个“内鬼”,也就是近藤里绪的舅舅,他近来对近藤电子旗下一款网络游戏的内部开发进行了巨大的破坏,此后便销声匿迹。近藤电子碍于亲情,一时间不愿意请警视介入,这才有了我出场的必要。

近藤电子已经再次向厂家定做拥有专业接口的传输设备,设备到位后再次向今泉百合讨要画稿,再重新恢复这一批插画的上线日程,这些工作不需我参与。近藤里绪和她的母亲赋予我的任务,一是重新找出这个藏匿起来的内鬼,二是找出他“为何要突然对这一批画稿进行破坏”的理由。

为了这个目的,我也有必要对这个内鬼进行更深入的了解。近藤电子这边,近藤里绪母女自然愿意全力支持我的工作,近藤里绪的父亲也不是大权独揽的一言堂,但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人的精力都投入在企业上,所以他们只对我表示了允许调查的态度,但并不能为我提供过多帮助。

于是,近藤里绪母女开始介绍这位“内鬼”。我将她们的介绍归并整理后记录如下:

白原大辅,男,今年四十二三。他是近藤里绪的舅舅,是近藤明美(本姓白原,嫁入近藤家后入夫姓)同父母的亲弟弟。姐弟二人没有别的亲兄弟姐妹。白原大辅从小在父母、姐姐的照料下成长,由于姐姐较早恋爱出嫁,他便自己读了美术系的大学(水粉画专业),此后在带挈下进入姐姐嫁入的家族公司近藤电子工作,也有十多年的经历。白原大辅在同事和近藤家其他亲戚眼中的评价都不错,具体来说不外乎这么几个印象:听话、肯出力、脑子比较灵光。随着年龄和资历增长,他也从一线执笔绘画逐步爬上了管理岗位,负责的也是自己熟悉的作画一块。在近藤家其他管理者的眼中,都认为“把这块工作交给他管理足够令人放心”,并且直到他突然搞破坏之前,这块工作也确实是让周围人放心的。

大致的介绍便是这样。虽说平日里相处的小事还有许多,并且大半辈子的朝夕相处也足够让人发现许多缺点,但这都不影响大体印象的判断。换句话讲,他就是那种让人“不相信会突然做出这种事”的人。

然而事实就是他做出了这种事,他的不辞而别和“完全破坏导入设备所需要的权限级别”便是无可置喙的证明。

运用非警视的手段寻找一个不辞而别的人,往往是从他的社会关系入手。因为一个人要生活下去总是需要吃穿用度,若是没有收入来源,如何支撑得起自己的用度呢?现代人的生活早已不像鲁滨逊那样能够自给自足,所以切断了一切常规的联系手段,宛如人间蒸发般的销声匿迹实际上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在解决问题的第一阶段“如何找到白原大辅”的问题上,我就是这样向近藤家建议的:

“他的家庭状况、收入来源是什么情况呢?”

“他曾经结过婚,但因为感情不和已经分了,他们之间也没生儿育女。收入的话,我们这边给他开一份工资,他在外面也没听说搞什么副业。”

“看起来还真是老实巴交的经济状况。”我沉吟道。“但现在,近藤电子找上他的常住住所,已经是人去屋空;工资账户里的余额被全部取走;白原老家也是完全失去联络的状态。其中我挺在意‘人去屋空’这么一个情况。”

在一座城市生活了三四十年,并且后面十几年都是以相当稳定的状态居住,家中定然是有非常多的,服务生活的陈设的(这一点在不时造访他家的亲戚们那里也可以证实)。现在这个“人去屋空”,等于是“把这些陈设一股脑全部搬走”,这没个几天时间是收拾不完的。所以,我有相当的理由去认为,白原大辅的出走是有预谋的。

白原大辅以离异之身长期独居,居住习惯处于一种独特的状态:自己容易把家里弄得杂乱,却又不愿意整理。这种居住习惯经常能在长期独身居住的成年人身上见到。对于家庭成员之间比较和睦的家族,这样的单身低辈往往受到家族的照顾——家里人往往会在一年里抽些空子过来,顺带着帮他整理整理生活空间。我的猜测也在近藤家这边得到了印证:白原大辅的确是这般长期一个人生活,不甚注重家居环境的人。他的住址是近藤电子公司地址边上的一栋旧式出租居民楼,他租住在其中一户不起眼的单元楼里。平日里,他的确不注重住宅环境,虽说自己依然过得下去,但旁人着实难以忍受这里的脏乱差。所以,近藤家的人们手里也有若干白原大辅家的钥匙,不时会去帮他收拾收拾。在他不辞而别后,近藤家能迅速掌握他居住地的情况便是为此。

为了找寻可能存留于原址,表露白原大辅去向的若干线索,我向近藤家要了一把钥匙,自行来到这间空房查看。这栋楼房是传统的红砖与钢筋混凝土所建成,以我堪舆的经验来判断,楼龄大约有四五十年了。白原的具体房间在六楼,不习惯一口气爬这么高层的我着实喘了几口粗气。

走进白原大辅具体居住的门户,我看到的是最为简单的内装:底下是掉蜡、无光、生出霉黑的地板,四壁和天花板被腻子粉刷成一片惨白,面与面的折角毫无任何装饰。屋里的陈设基本上完全搬空,只剩下若干搬不走的东西,比如天花板上的顶灯、墙壁上的插座和开关、洗手间的盥洗池等等,可以说是“只要是没跟墙壁连着的东西全都搬走了”。能够做到如此巨细靡遗的地步,也足以证明白原大辅的出走是做好了充足准备的。

但我么又可以这样来想:一个正常的举家搬迁,再怎么也不可能把原来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全都带走——因为这十几年来堆在房间里的东西,绝不可能每一件都有带到新地方去的价值。这么做的目的,只能解释为白原大辅完全不打算让家人从留在家的东西里看出他取舍的倾向(这个倾向就有可能成为判断他去向的线索)。

“白原大辅有意带走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这对一个单人居住的人来说肯定是没法自力解决的,势必要请熟人或搬家公司帮忙。”我蹲下身子,开始观察进出家门的墙根处。无论是谁,东西搬进搬出终归要走这么多趟,总不能保证每一趟都谨小慎微不出差错,必然会有“擦着墙角、磕磕绊绊”的事情发生的。刷上墙的腻子粉,在四五十年的时间里自然会逐渐失水变干、沾染灰尘,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没那么白了”。一旦磕绊造成墙上粉刷层的脱落或划痕,其痕迹都是新鲜的白色。我仔细观察,就是希望找出这样新鲜的划痕。根据划痕的位置,其实可以判断出搬运这些东西时最宽的部位,或者说是最难控制力度的部位。而对于装箱的散件,也可以借此看出装箱后搬家人手将箱子举起的高度,从而估算搬运的人手。

然而,我在蹲下观察,找出新鲜的划痕后,倒没有第一反应分析它的新鲜程度,而是被划痕中的另一样东西所吸引:在新鲜的划痕中,本该是白色的腻子粉,却混入了若干鲜红,宛若“朱华”一般的颗粒。

“这是红砖的粉末。红砖作为墙体的主要部分,本该是烧结在一起,层层摞得紧实,并且通过水泥固定,这才成为墙体的毛坯。红砖进入腻子粉,说明的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实:这栋楼在四五十年的岁月中常年回潮,将墙体中心的红砖的部分都打了个透湿,进而渗了出来。”

“这栋楼的居民也普遍都觉得是有回潮严重的问题。”近藤里绪说道。“这个问题对嘉茂同学来说是个有价值的线索吗?”

“有没有价值不敢说,但至少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搜索的方向。”

“什么方向?”

“在这么一个回潮问题多发、湿气重的居民楼里,一个人生活十几年,生活习惯又不是勤修卫生的类别,到了四五十岁的年纪,身体上落下风湿病根子的可能性非常大。我看这些划痕,位置都不是很高,这又让我想到,他根本没仔细考虑搬走的步骤,是事出仓促之下匆忙做出的决定。”

若是有计划地进行搬家,联络搬家公司或是自己筹集人手后,对房间里的东西进行打包装箱,在每一箱的重量上会做到留有余地,不至于把一箱塞得过满、过重,以便上下楼梯时人力进行控制。这栋四五十年前的老式居民楼自然没有电梯,我上楼时都累得够呛,那些帮忙的人手纵然长期从事体力活,体力充沛,但在多次的步行上下楼后,再怎么也做不到把塞得满当当的箱子举高来再搬下楼,只能是两人稍稍把箱子抬起一点距离,避免和地面摩擦。而且也是在多次运送后体力不继,无暇顾及箱子是否擦到玄关狭窄的墙侧,这才在玄关附近的墙上留下了新鲜的划痕。

“甚至,这些红色的痕迹也能给我们提供最直接的线索。我认为,白原大辅这次忽然决定却又执行果决的销声匿迹,其目的是霞浦东边,穿过水域后的行方市的一座村庄。”

“只靠看了这些划痕和里面的红砖颗粒就能看出来吗?”

“能。沉重的搬家箱子在墙上划出划痕的同时,显然也会将若干腻子粉附着在箱子的角上。这是一片已经干结,但潮气已经渗入进去的墙体。等于说腻子粉的表面是干的,但内部已经湿透,并且始终保持相当的水分,所以就有了一定的附着力。这些红砖颗粒在被带出门之后,还要经过楼道,一直在颠簸中放上准备好的运货车。这一路上,还会将划出来的粉尘再碰落许多在地上。这个时候,我便去观察了墙角和楼梯转弯的地方。这些地方是粉尘容易飘落,不太会被其他人清扫,也容易重新发生磕磕绊绊的地方。我确认之后,得到的结论是‘他们在将箱子搬下楼的时候,走一阵歇一阵(因为前几个半层平台都有较多的红砖粉末堆积,而后面几乎不见),搬上的车子并不大(在停车点,有一个位置有着显著的多的白色粉尘,这就是搬运者们图省事,将箱子直接抛上车的证据。大车做不到这一点)。’”

为什么搬这么多的东西却只开一辆小车?虽然表象是这样,但事实未必是这样。小车只要有很多辆或者多跑几次,同样能完成搬家的任务。而为什么开小车来的理由,自然是因为搬家途中要经过水域,不如直接让整辆车直接上渡轮运过去,省去二次装卸的苦力。乘坐渡轮更为方便的地点有哪些?霞浦水域就那么大,方向无非是东和南。而南边的筑波早已修通了跨湖的公路,只靠汽车运输已经能做到装卸一次完成任务。这样一想,地点不也就剩东边的行方市小村了嘛。

当然,我也在楼下那个可疑的车位上发现了轮胎花纹模样的,有异于霞浦本地红土的黄土——这显然是车轮驶过潮湿的地面所造成的。近来,霞浦可基本没下过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