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蕴有灵气的雪在田地上覆得越厚，来年稻谷的长势就越好。

很早各地的凡人村落便开始张灯结彩了，虽说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但今年雪落得早，落得好，对农家来说意义堪比新年。

位于天清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子里也同样如此。

绕是入夜，村子里的气氛依旧热闹，灯火通明。

寒凉的街道上，尚存有淳朴实在的食物香味。

“呀……呀……”

在村子里某间平平无奇的房舍内，一个尚处襁褓中的孩童不安分地乱动着。

孩童卧在炕上，口中咿呀，他伸出稚嫩白生的小手，似是想抓住自己头顶上悬挂着的一盏小灯笼。

与其它地方不同，天清山附近村落梁下檐角挂着的灯笼没有太多装饰，顶多在鹅黄色绸子上饰点山水画。画的是都天清山的山水。

这盏灯笼又与村里那些寻常灯笼不同——

“唔，果然在灯笼上加块天清石是个好决定，看小城多喜欢……”

一旁，一对夫妇坐在炕边，呵呵笑道。

在这盏灯下的彩线流苏中，系有一块淡青色的卵石。那卵石周围有细细碎碎的水汽飘落，像是一场规模极小的雨。

天清石，一经出土，其周围便无时不刻凝出水雾。

据说就算对于外面的仙师来说亦是奇石，偶尔会有仙师来收购，每到那时，村中往往能获得一笔额外收入。

这一块石头是墨氏夫妇售卖时特意留下来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雨中天，初生时的啼哭，便止于天上雨。

“唔哇……呀……呀呀……”

水雾扑面，孩童一双稚嫩的大眼弯成了月牙，他看的是那灯那石，碰的却是细碎的雨丝。

炕边父母，面带笑意，探讨合计着年前要备的货品。

说着说着，话头渐渐到了那孩童身上。

“孩子他爹，等小城长大了，要不要带他到东边，看看能不能拜入仙师门下——据说那蹉跎山的仙师几乎从不拒绝有人拜入师门呐！”

“那……这几年说不得得省吃俭用了，但若这样，孩子的营养或许跟不上啊？”

“动动你的脑子！每天少睡点，多上山找石头！”

“瞧我这思想！糊涂！”

墨父大笑，墨母亦掩嘴轻笑。

窗外的村落同样泛着祥和的气息。

一切看起来平凡而美好。

然而天地间的风声，突然间有了不同。

雪夜冰寒，于是户户门窗紧闭，于是没有人听到高天之上冷风怒嚎，于是没有人看见漫天乌云正被不知源头的浩瀚法力步步染红！

天地有灵气，云端藏真仙，朝明术道念，暮登无量天。

【尘术，侵染……】

伴随着这样的言令声，大片大片的尘埃从红云中飘落。

红云多广，尘埃便能覆盖多广，浩浩汤汤，难窥边际。

每一片尘埃里都蕴含着不弱的法力，半片可杀蜕凡，一片可杀金丹，远超兆亿的庞大数量，还未真正降下就已经让山河有枯朽开裂的征兆。

如天倾齐落，红尘将覆。

这是对一界无差别的攻伐！

唯有上界仙人才可能有这等战力。

【你这叫斗法？你这分明是在用一界生灵威逼！你无耻！】

【噢呵？我辈修士，哪有无耻不无耻一说？你太心软，若能以一界生灵换得俸禄翻倍，便是你西关坐镇仙尊知道了也会称赞，我值得表扬！】

红云之上，有这样的对话声传出。

红云之下，村落之中，却连一点特别的动静都没有。

修士斗法，凡人不知。

修士斗法，凡人遭殃！

有些东西，不可听，不可视，见闻则死。

【你该死！】

红云中有一截浩荡如山的衣袖探下，其中爆发出移山汲海的吸力。

它只针对尘埃，也只收走尘埃，那些被尘埃浸染至黑的雪花，不在收取范围之内。

雪花飘落，却是让天清山下素白色的村落蒙上一层灰。

“爹，娘，快来看啊！外面下黑雪了！是黑雪！”

“臭小子，你又在说什么浑话呢？找抽？”

“你看都不看，凭什么说我在说浑话！”

“凭我是你爹！”

隔壁院子嘈嘈杂杂，丝毫影响不到墨氏夫妇的对话。

“我听说仙宗十年一结业，又三年一收徒，成则进内山深造，败了也至少是个得道仙师，是大人物。退一步，有这等经历，也能进修国考取功名，变成个官老爷！”

“不错，距离上次开山收徒方才过去半年，只要我们努力，多种点作物，是可以凑够盘缠的。”

“德行！刚刚跟你说了什么了！”

“是是是，少睡觉，多上山。”

对话至此，戛然而止。

倒不是因为窗纸上多出了点点黑灰色，亦不是因为天青石下的雨丝中隐约显出望不见尽头的墨色山海。

而是因为在炕上对着灯笼嬉笑的孩童笑容突然一僵。

就像是棒槌砸脑袋，平平常常的脑壳上开出朵小红花。

孩子的表情从单纯欣喜突变成呆滞和迷惑，双眼圆睁，小嘴微张，口水不自觉的往外流，小小的身躯里像是塞进了大大的东西。

墨氏夫妇方才一岁的独子叫墨城。

而墨城在十一岁时，却拜入仙宗，道号逆尘。

墨城是墨城，也是逆尘。

现在，是第十八纪轮回——轮回纪是跨度最长的时间单位，无人知一纪轮回长短，只知道心血来潮之日，便是一纪轮回结束之时。

满打满算，墨城已经活过了一整纪轮回。

在第十七纪轮回中，墨城已经登顶修真的最高境界，是最强者之一。

没有狗血的嫉妒围杀，没有背水一战惨死，没有亲近之人背后一刀……

境界高者，可以施展手段，规避一纪轮回的终结，直接在下一纪轮回开始自己的征途。

在第十七纪轮回末，墨城却抛弃了大道层面的手段，想看看以肉身横渡轮回纪更迭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或许能与下一个轮回的自己相遇？

或许能遭遇令轮回终结的大恐怖？

事实证明，肉身横渡，只能让“现在”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重合。“强大”的他，续接上了未来“弱小”的他。

天清山附近的无名村，是墨城的故乡，一生开始的原点。墨城从上一世而来，不仅带着所有的记忆，更带着上一轮的绝强修为。

不必重修，不必改命，不必弥补遗憾。

他自己都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遑论其他人。他醒了这么久还什么事都没有，便是离开某些人视线中最好的佐证。

该吃吃，该喝喝，藏好修为，一边琢磨怎么让修为更进一步，一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可。

虽仍是凡人童身，却已登临山巅。

墨城突然停滞的笑声让墨氏夫妇惊疑。

“欸呀，孩子是不是又尿裤子了？孩子他爹，快把柜子里的尿布拿来！”

“来了来了，急什么，先把孩子下边敞开……小城好像没尿裤子吧。”

“没尿也给他换上，你看那小东西都冻红了！”

…(⊙＿⊙；)…

常在浪边走，哪能不湿身？

墨城生无可恋地扭头看向窗户，任由自己的爹妈摆弄，无语凝咽。

此时窗纸已经让黑雪彻底粘满，这样的景象让墨城幼嫩的额头起了几道抬头纹。

仇怨神色一闪而逝。

继而浮现的是复杂，更多的是追忆。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取道号的初衷。

逆尘，逆尘，他要逆的，便是这场夜雪中混杂的尘埃。

尘染之术……此术作为仙术，虽被收走了九成九，剩下的威势却仍能让所覆盖之处的凡人身体暗创，若无修士出手庇护，则灵根尽损，命数生生去掉一半。

墨城因为当时头上悬挂着那块天清石，得以保全。

这也是他踏上修行路的原因。

一术落，生灵涂炭，饶是靠近天清石的出产地，整个村子的人还是大病难愈，作为村子里唯一一个走得动路的，墨城临危受命，跟着某个前来探访的远亲走出村子，试图找寻到救人的方法。

尽管过程曲折，墨城最后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顺带着，在修为足够，飞升上界之后，墨城几经周折，悬赏千万，雇凶把施术者做掉了。

仇寇伏诛，旧事了却，心结解开，可喜可贺。

至于这一次，墨城打算直接把一切隐患祛除，过一个美好的童年，继而享受悠闲又愉快的咸鱼生活……

然后找机会把那人砍了。

所以。

正被父母摁在炕上包上白布的幼年墨城挥舞着小手，动作自然地朝窗棂一指。

尚在落下的黑雪，已经落下的黑雪，毫无征兆直接蒸发，消失不见。

而他头上的天清石，兀地化作齑粉，继而烟雾般消散。

“黑雪？哪来的黑雪！黑雪在哪！”

“就是有！——欸……怎……怎么消失了……”

“臭小子别跑！”

平淡的未来还未开始，悲伤的现在尚未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