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沙哑熟悉的声音。

于是我一回头，正看到两位骷髅骑士信步走来，眼中火光旺盛。

“谁说享受幸福的生活只是生者的特权？谁说对广大世界产生憧憬只是生者才有的冲动？”

性格更沉稳些的E2走到了01身旁，抚摸着她的脸颊，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丝丝温度，话语中充满了羡慕：

“如果我们能像活着的生命那样：能够感受到光照在脸上的滋味，能够品尝到食物的甜美清香，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在生者中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亡灵生物总是像追逐着火与光的飞蛾一样不停地追逐着灵魂的火焰。

上层界的人们相信：这是因为不死生物深深地嫉恨着活着的人们，嫉恨着生者享受着生命的温度。

“其实，这样的认识呢有一半都是鬼扯，我们并不嫉妒那些活着的人们——但假如他们的灵魂之火眼睁睁地摆在面前也当然会欣然笑纳——这就是我族毫不掩饰的直率与坦诚。”

“然而有一点那些生者并没有说错。”S9对我说，“我们确实不停地追逐着灵魂的火光，对力量有着永无止尽的渴求。

但那是因为我们只是一具具无血无泪的行尸，只有掠夺吞噬他人的灵魂，品读这其中的悲欢，才能知道‘活着’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两位骷髅骑士坐在了我们中间，讲起来自己的故事。

我，和我的妹妹们坐在他们的身边，静静地倾听他们的故事：

在残骸海中每年数以千万计的新生骷髅中，也许只有万中无一的骷髅能够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具备清晰的自我与意识。像E2和S9它们这样的骷髅，才是绝大多数。

在最开始，我们无知无识，只能浑浑噩噩地走向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旷野，捕食同样无知无识的同胞，又或者被同胞，被更为强大的亡灵生物所捕食吞噬。

虽然我们不会像生者一样懂得什么是痛，也不会懂得喜欢，憎恨——就像一台台自律机器一样，但至少来自凛风中的知识与信息已经渐渐地累积在了我们的【亡者之心】中，随着灵魂之火的逐渐强盛，我们产生了最初的感觉，懂得了趋利避害。

在一次次的捕食中，我们收割着同胞们的灵魂之火，感受着铭刻在灵魂中的那些伤痛，感受着同胞灵魂之火中模糊悲欢。

在那最初的浑噩中，本能与凛风指导我们如何躲避敌害，壮大自身。

在这个过程中，无数刚刚诞生的新生无智亡灵在遭到杀戮吞噬之后，又会带着支离破碎的灵魂与记忆残片重归残骸之海的怀抱……

当下一次它们在凛风的滋养下再度成型时，又会带着前世留下的朦胧记忆重返残骸海表面，再一次尝试用自己的双腿离开这片初生之地。

不停地战斗，不停地受伤，不停地捕食，不停地感受……

当最为弱小的骷髅逐渐萌生出‘我’与‘非我’的概念时，他们开始完成了第一次的进阶。虽然依旧弱小，依旧是亡灵中的底层——但，此刻的它们已经不再是一台浑浑噩噩的机器，而是萌生出‘自我’的智慧种族。

尽管它们的思维依旧迟钝而机械，但当智慧的火花第一次闪过时，这便是从零到一的本质性飞跃。

“上层界的死灵师们尽可以用他们蹩脚的招魂法术摆弄那些骷髅兵，也能用强大的机械与武器装备拼装成【尸嵌】这样的战斗机器，但我们可和那些没灵魂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有着和每一个生者一样自由的灵魂。

在我最近的一次生命中，我还记得，我吞噬了总过一百五十六个同类，走出了那片残骸之海。”

S9回忆着久远的记忆：

“即便是偶然间碰到了几个来自亡灵界其他角落的怪物，但我们还是依靠艰苦的战斗和几位一齐走出残骸之海的同伴杀掉了那些拦路的家伙，但我们也遭到了严重的损失。

为此我们匆匆送别了那些曾与我们一同并肩作战的伙伴们，但愿在来年凛风再起的时刻，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再一次离开家乡，前往更广大的世界，和同胞们在一起。”

“因为，我们一族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E2点了点她心口的位置——正是亡者之心的位置：“每一个活着的同伴，都不是单单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才在这天地之间立足的。我们铭记着每一个倒在路上的兄弟姐妹。”

然而，对低等的亡灵来说——这样的程度依然不够，依然还不够，远远不够。于是E2给我们举了一个从叶莲娜领主那里听来的故事：

玛丽从小生活在一个只有黑色和白色的房间里。她通过阅读，知道这世界上有除了黑色与白色之外的各种颜色，也知道各种关于色彩的物理知识以及生理学知识，但是她从来没有真的看过那些颜色。

有一天，当她从房间出来，看到蓝天白云与各种真实的色彩，请问她是否因为这样的经验而掌握到任何之前不拥有的知识？

“亡灵的情感就是这样——我们能够感受到它，了解到它的知识，但我们无法真正体验那种感受。”

E2说道：

“当我看到伊丽莎白大人在您面前流泪的时候……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体验——但，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从本质上来说，低等的亡灵生物从未‘真正地’感受过这个世界的面貌。它们只是从体内他人灵魂中的映像与记忆去感知这个世界。因为它们没有感受光芒的双眼，也没有触碰柔软的血肉与肌肤，也并不懂得怜悯，爱，懂得情感的意义。

也许在罕见的情况下，亡灵们能够极偶然地击杀那些擅闯他们领地的不速之客，然后从他们的记忆中得知什么是爱憎，什么是感情。但那就像翻阅其他人描述你从未见过的色彩，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一样……仿佛雾里看花。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名为阳光的温暖力量，也知道苹果是甜的。

我知道喜欢的人彼此依偎在一起就会心跳加速，脸颊会变得通红；

我知道生者会悼念那些牵挂的人，为他们永远离开身边而哀悼，会为他们流下眼泪。”

“可是，我们没有皮肤与血肉，没有能知冷暖的神经，感受不到光明的温暖与美好……没有舌头，无法尝出食物的美味。

当并肩作战的同胞战死的时候，我无法感到悲伤……因为从来都没能拥有过一双可以流泪的双眼；

当与重要的同伴在一起度过平静安宁的一天时，我没法向他露出微笑——因为我没有心灵让我表达爱意。”

两位并肩而坐的同胞顿了顿，向五姐妹接着开口道：

“当夜幕降临时，当我们带着一身的疲惫与伤痛在凛风中休眠时，叶莲娜女士的暗影之水可以抚平我们的伤痛，安抚我们的灵魂之火。

但身体上的疲惫与空虚可以被修复，但又有哪位神明愿意救赎我们的精神呢……看着绘本上的生者们有着如此多彩的人生，而我们却只能在亡灵界的肮脏泥沼里旁观他们的悲欢离合……

这一刻，我们真的很想，很想，很想知道……能够像生者一样体验大千世界中种种精彩，究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指挥官阁下！”

讲完故事的骷髅骑士站起身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据说只要晋升为高等亡灵——第五次蜕变之后，就能像伊丽莎白大人一样拥有和生者相同的情感。

在看到伊丽莎白大人真的找回了那份失去的感情之后……我们真的很羡慕啊。”

“后生们，”两位骷髅骑士向五姐妹严肃地点了点头：“虽然对你们来说这一点还很遥远，但如果你们足够幸运，总是要在完成【第五次蜕变】的当口直面自己的情感，直面自己的欲望。而现在的你们已经拥有了很多亡灵梦寐以求的能力——那就是像个生者一样感受温度，感受食物的甜美，感受这世间的种种美好，感受情感，感受什么是爱。”

“有一天，终有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好好哭一场，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等到那个时候，会有人为我们的故事而喝彩吗。”

“走了！”两位骷髅骑士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原本是想来看看指挥官大人需不需要帮助的，但有霜星大人在这里……似乎不需要我们帮忙？”

“指挥官大人，如果你见过会流泪的亡灵……请代我们向她问问，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会流泪的亡灵……

听到这里，我瞬间想起了伊丽莎白晋升时流下的眼泪。

也许正是因为她曾经是个活人的缘故，即便她已经被转化为亡灵以后，仍然保留着身为生者的感情与感受。

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E2好像正好在率领着尸巫术师团撤退吧，难怪她没能见证那一幕……我想到。

“其实你们的前任指挥官……”我刚想告知这件事，就听到叶莲娜女士那边传来了愉快的口哨声。

“【生命合成室】的其他几个机能我已经大致搞懂了！不过很遗憾我可不是什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医生，就算知道了这台机器的运作原理，也没有操作它的能力。”

“零，冒昧地打扰一下，”叶莲娜大人若有所思地问道，“我已经摸索出【改造】和【促生】和【再设计】的使用方法了，请问，你或者你认识的人中，有人擅长捏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