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套雏人偶的第四层是两位头戴唐冠,身着狩衣,背持弓箭的人形。这一套装束是平安时代的官员模样,显示出这两人的身份不同于第二、三、五层的仆人侍从们。这两名官员,一个最为周知的说法是“左大臣和右大臣”。但也有人说左右大臣官位极高(仅次于不常设的太政大臣),已经不是常随左右侍候皇帝的身份了,这两人的身份其实是“左右近卫大将”,这个近卫武官的身份更为应景。

不管是左右大臣还是左右大将,这两人的官员身份决定了他们的能力是在侍从之上,支撑起御雏大人和御内里大人地位的柱石之臣。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自己身后最坚定的两位支持者,无疑便是自己的父母亲了。当然,父母亲也不是对儿女千依百顺,这样的纵溺娇惯显然称不上是“柱石般的支持”。比如剑谷优子的父亲,便是一位虽然热爱女儿,但在真正需要培养女儿的地方也会有所坚持的人。

这位父亲虽说在教育之道上秉持着不错的价值观,但在工作中却似乎没有这样的智慧。剑谷优子就不止一次数落过自己父亲“在工作上的疏失”,以此向我们说明“他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这么好”。

这时的我与宇野奈惠,正在谈论彼此的父母。在这个年岁的女孩子家们,往往对父母有着这样的情感:一方面,我们在知晓自己很大概率会入籍另氏的前景,并且这个前景很大程度会在未来七八年之内来临,所以会感念父母养育十几年的恩情;另一方面,我们又在长期的亲缘相处之间,也发现了两亲若干不为自己所理解和接受的点,进而磨合着彼此的性情。同时,我们也偶尔会去往其他同龄人的家中拜访,见识过其他父母展现出的热情,从而片面地产生对他人父母的崇拜。

因此,在谈论彼此的父母时,往往就会出现这样的怪圈:每当说到一个人的父母时,其他人都是交口称赞,唯独身为儿女的当事人会极力否定“才不是你们想象的这么好”,然后举出一大堆不羁小节、有失形象等等的“黑历史”,然后再话锋一转,“相比之下,另一人的父母亲才是真的优秀吧,比如上次我去……”这样将话题抛向下一个当事人。最终这么抛来抛去形成一个循环,也怪圈就出来了。我和剑谷优子彼此间并没有见识双亲的交情,因此在这个击鼓传花模式中并不具备“把话题当绣球抛”的本事。为了话题不至于冷场,我不得不祭出我用以在占卜等活动中用以“混赖”的话术技法——用某些别人话语中的线索,把她本来的观点整个反转过来。

此时,我们的话题正进行到“剑谷的父母”这一环,而剑谷优子不出所料地举出了自己父亲在工作中的“糗事”以说明他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比如她说了这么一回事:他的父亲原本在企业做行政,近来因为年纪已大加上预见到行业不景气,于是他在前几年企业资金还充沛时便告老还乡,现在正处于五十出头,精力还有,于是就时不时出去找些零工来做。这段时间,他从事的是酒店的业务接待工作,也就是负责会场、客房、筵席等等预约的工作人员。

有一天,他接待了这么一对青年男女。这二人挽手而行,二十五六岁上下,举止上便是一对新婚前后的伉俪。剑谷父亲老于世故,看着这两人来到自己这个接待处,其目的不言自明——他们应该是在筹备喜宴,很大可能便是婚宴。承接婚宴对酒店而言无疑是一个大单子,剑谷的父亲这么忖度一刻之后,立马起身,客气地将他们迎到沙发上。一问果然,这一对夫妻模样的人便是打算办婚宴,现在正在挑选酒店的时候。

剑谷父亲很快按照安排好的那一套进入了节奏:首先,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装在红包裹里的两份礼品(当然是以酒店的规模来看并不值钱的同心结、执扇、茶叶盒、笔筒一类摆设品),祝贺两人的婚事;其次,他按照早已修饰润色了多回的说辞,介绍了自己这家酒店承办筵席方面的优势和实力;接着,便是充作“内行”地给他们作比较,“分析”那些竞争对手的情况,然后露出“还可以进一步压低价格”,给出讨价还价余地的口风;最后才是他个人的语言艺术功力。

若是没经历这些经营套路的人,这么天花乱坠地吹嘘一通或许便上了套。然而这一对新人似乎事先也做过这方面的功课,并不为这套说辞所动。进而新人便同代表酒店的剑谷父亲在言辞上掰上了手腕。女方扮演“鸡蛋里挑骨头”的角色,不断提出婚宴细节方面的挑剔;而男方则一再表示自己这边不缺钱,要的是一切按照我们的要求来。

剑谷的父亲何尝不是老于世故的油条呢?他眼睛也很明亮,知晓对方的挑三拣四也不过是进一步压榨价格区间的手段,同时他也确实做过市场调研下过苦功,确然知晓自家店的优缺点在哪里,比如自己这家店地处繁华地段中心,与部分食材供应商有深厚的交情,但水电租金成本高出竞争对手不少这样一些信息。于是,他也极尽扬长避短之能事,和对方交锋。

转折出现在这么一个回合当中。开场,女方挑三拣四的理由是“婚宴会场的花朵”。因为他们之前放话是说预定最高档的两千万元级别,这样的话会场的花都是当天从花卉批发那边拉来的鲜花。然而,女方却说自己对花粉过敏,要求把会场上的鲜花都换成最高档的仿造花。这时候男方立刻打蛇随棍上,说自己并不是出不起这一千万级别的钱,而就是单纯的因为妻子花粉过敏,要求“会场不能有鲜花”。若是按照此前继续让步挽留的套路,剑谷的父亲应当是提出“我们可以把会场进行调整,保证鲜花全部换成仿造花”。但他并没有如此做,而是直接表示了拒绝。他给出的建议是:我知道另有一家酒店,他们的婚宴会场全是仿造花,一席的规格报价也更高,你们可以去那里。

这分明是逐客的意思了。也是当时没有其他酒店方面的同事在场,若是这句话被其他人听到,没准就会打小报告,说剑谷的父亲只是合同聘用人员,没有集体荣誉感,说了破坏气氛的话,损失了一单大生意。事实上看也的确如此,这对新人听出剑谷父亲的话中之意,也知晓多说无益,便带着那些“泼出去的水”(指礼品)知趣地离开了。

所以,剑谷优子用这个例子来说明她的父亲本质上其实是个很迂拙的人。那些讨价还价的交锋,大抵是店方早就做好预案的,所以他父亲在前几回合就按照这个预案,和挑三拣四的新人打太极拳;一旦新人这边挑刺出了预案范围,这便立刻暴露出剑谷父亲不善打圆场的毛病了。按照常理来说,他虽然只是打零工,但为酒店谈下两千万元的一场大筵席,自己肯定也是能得到提成和奖励的,因此没有人不会倾尽全力去争取这个机会。这么一看,白白放弃,甚至是自己这边主动逐客就显得不可理喻。

然而,我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却并没有将它作为支持剑谷优子观点的例证,而是反过来说:“这才是你的父亲真正聪明的所在啊。”

“为什么?”

“因为你的父亲在那时就已发现,这两人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筹办婚宴而挑选酒店,只不过是来揩油水的罢了。”

“揩油水是什么?”

“就是我们的人情世故所在啊。”我道。“招待这一行都是八面玲珑的人。一旦挑明来意,这边不需要暗示,径自会送上两份礼品以获得初始的好感度。这些初始礼品一家家酒店搜罗下来也可以说是收获颇丰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这一对新人一个人一直挑三拣四,一个人一直强调不差钱。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分明便是在唱红黑脸。作为酒店招待,出于岗位性格特征和“谈成大生意”的诱惑所在,也很容易便陷入“反复让步以求达成生意”的执念中,也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而剑谷的父亲做出“逐客”的暗示,说明他虽然在前面也和其他人一样打太极拳,但他始终没有被“谈成生意能拿提成”所诱惑,而是以一个更清醒的头脑进行交手,并通过这最后一个问题,确信了对方毫无“谈婚宴”的成分,这才出言逐客的。

“毫无诚意的判断出现在这个具体的问题上,现在我便讲一讲你的父亲发现它的原委。”我很清楚,单是这么说理,这两人是不会认同的,非得拿出具体的解释才能让她们信服。“你的父亲供职的酒店,其婚宴现场的鲜花都是临到正场时从花卉市场拉来最新鲜的一批。这些花卉的市场便是观赏和布景装饰,自然讲究色彩艳丽、花瓣硕大醒目。这两点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呢?答案是这些会场布景的花卉,都是虫媒花。”

植物进行传粉的方式主要是风媒和虫媒两种,作为花粉播撒者的花朵也根据传粉方式的不同而有所区别。风媒花的花朵尺寸小,颜色也朴实无华,这是为了花粉能在起风时更容易脱离花朵随风而去;虫媒花的传粉需要吸引昆虫停留在附近,于是虫媒花的花瓣就变得尺寸巨大并且色彩艳丽,有的还会借助蜜腺分泌出香气,在视觉、嗅觉两方面同时吸引昆虫前来。

再说回花粉过敏一节。花粉过敏的引发,其本质是“空气中花粉颗粒密度过大,导致吸入鼻腔后引起机体排斥”。花粉颗粒密度大,这是风媒花集中传粉所造成的。虫媒花为了让昆虫停留在花瓣上啃食、吸蜜时能带走更多花粉,早已进化得让花粉颗粒富有粘性,得以尽可能粘在昆虫身体上。

风媒和虫媒两种传粉方式,对花粉颗粒的要求大相径庭,并且植物也早已在这两个方向上进化发展了数千年。可以肯定,花粉过敏的元凶基本都是风媒花花粉造成的,虫媒花花朵的花粉大抵都是老老实实地躺在花瓣上,绝不会飘散在空气中被人吸入。换句话说,除非是凑近了花瓣用力嗅闻,否则在空气中吸入虫媒花的花粉还真是不太可能。

这算是个有些专业的冷知识吧。但剑谷的父亲显然是掌握了这条冷知识的。从这里他便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并非真心想筹办婚宴。若是一个人真的是花粉过敏,焉能不去就诊?就诊的时候,大夫焉能不把宜忌告知?扬言豪掷两千万元,为的是讲排场、重档次的婚宴,为什么还非要自降档次?就算真是花粉过敏,也顶多是把新娘手中那一束花换成仿造花罢了,提出撤换整场鲜花的人,心下定然不是真心想花这两千万元的。

“你的父亲能预见到自己那个干了二十几年的行业会走下坡路从而提早抽身,这不就已经证明了他的长远眼光其实很不错吗?他可是‘下岗再就业’的老机灵鬼了,而且还自己下过那么多苦功,分明是态度认真,的确想把工作干好的模样。我可不信他会平白无故地自己断送大生意。”这便是我对剑谷优子说的,对她父亲所作所为的分析。

然而我似乎又有些把这个角色拔得过高了。第二天,剑谷优子以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对我说,她在听过我的分析后,也把这些分析报告给了自己的父亲,问他当时是不是这么想的。结果她听到的回答非常简单:

“你说那两个小年轻啊。你看他们俩那拿了礼品就忙不迭地往兜里揣,这抠抠索索的德行,像是拿两千万办结婚酒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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