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杀——！”
火光。
“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眼中，映着火光。
“这个国家马上就要灭亡了。”
他用指尖，轻轻触碰我的脸。
“我一个人是死不了的，所以，我可以带上你一起死吗？”
他流银色的长发在月光下像是银河。
我拼命摇着头。
“哦？你为什么想活下去呢？”
「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那你想要永恒的生命吗？”
如果他的声音是弦，那么他的话语便是空气的波动。
不等我回答，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随着撕裂声擦过我的脸颊向后飞去。
我的身后，是大殿。
那是这个国家最宏伟美丽的处所——
那里有我想要寻求永恒的父王和母后。
我看着他金色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是吗？”
他挑起眉毛。
“我在这里被囚禁了482年……只是因为王室想要求得长生不老。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愿意给你。”
士兵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了。
他们找到这里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依然不为所动地看着我，我只好拉起他的手。
他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向那个方向定睛一看，发现是位侍女模样的人。
她似乎有些面熟，却又带着九分的陌生。
“忘记和你介绍了，她是安娜。”
他脱下了华贵的外衣，只留下白色的内衬。
安娜紧闭着眼睛，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你忘记了？”
他弯起嘴角，像是在嘲笑我。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吗？她把你最喜欢的小金球扔到了我这里。”
他的眼睛也带着笑意。
“本来国王是想要处死她的，但年幼的你为她求情了。所以她只是失去了眼睛，成为了我的侍女。”
他站起来。
“安娜是个好女人，谢谢你。”
他弯下腰，对着我颈间的小银瓶，轻轻落下一吻。
我们逃走了。
穿越了森林。
跨过了平原。
度过了沼泽。
我不知该怎么照顾一位盲人，所幸他是一位好的指引者。
他总是嘲讽世人的没用，说自己被关了四百多年，地形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说人就应当有填河移山的气魄，否则他这么多年的付出也太过无趣了。
那天我问他，他在寻找什么。
他一改往日的轻浮，说自己在寻找终点。
那时，不会受伤的他正在为我起了水泡的双脚换药。
“我很羡慕人类有两条光滑的大腿。”
说着，他便站起身给我看他两条腿内侧的伤疤。
从大腿到脚踝，像两条紫色的蟒蛇。
我只看了一眼便转过脸。
原来童话故事是真的——
美人鱼想要上岸，就要劈开鱼尾。
我们跑了很久。
安娜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还是在努力照料我们的生活。
一切都很好。
除了我低估了王子对我的执念以外。
为父王和母后奉上人鱼肉的那位王子似乎非常想要将王室的血脉斩草除根。
我跨过了三个国家，却还是在某个清晨被冷箭刺穿了胸膛。
安娜在哭。
但是他却没有哭。
只是用金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
长寿的人鱼或许是见惯了生离死别。
永远光滑的皮肤连一条褶皱都没有出现。
我感觉那支箭撕裂了我的一切。
很痛。
很痛。
像人鱼被劈开的鱼尾一样——
我的生命和理想，全都被紫色的蟒蛇缠绕着毁灭。
我缓缓闭上眼睛。
一片黑暗之中，浮现出了很多人正在微笑的脸。
啊啊……
父王，母后……
如果我没有成为公主……
如果你们没有追求永生……
那么我们现在……
会不会幸福一点……
……
……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海边。
我的眼睛非常干涩，脸上的皮肤干燥得有些疼痛。
我看到他将手臂垫在礁石上，银色的长发四散在海上，像只真正的人鱼那样唱着歌。
“我不想和你一起走了。”
他笑着唱完了最后一个音。
我耸耸肩。
身体已经不痛了，所以或许这是我在做梦。
如果是在此时告别，那么也好。
「是啊，毕竟你已经回到大海了。」
他眯着眼睛对我笑。
“那么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呢？”
这真是毫无营养的问题。
「我也要回故乡了。」
我指指天上。
“哦？你确定？”
我点点头。
「父王和母后在等我。」
他没好气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安娜付出这么大代价可不是让你说胡话的呀。”
代价？
什么代价？
他用手指着海的那一边。
透过海岸线，我能看到那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该去的地方，是那边。”
他又把头扭过来，接着冲我笑。
紧紧闭着他那双极美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不对。
海水拍上岸，浸湿了我黑色的裙摆。
布料粘在腿上，非常的凉。
如果这是梦的话，那么这触感也过于真实了。
摇曳的水波。
银色是属于他的颜色。
漂浮的裙摆。
黑色是属于安娜的颜色。
我下意识地想要握住颈间的银瓶，却抓了个空。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那里面放着我的一滴血，已经用掉了。”
我顺手抓过自己的头发，手的缝隙之间留着一根很长的银丝。
不顾他的笑声，我手脚并用地爬到海边。
海浪映不出我的脸，但我一低头，流银的长发便垂到了我的手边。
我颤抖着捧起一捧水，仔细端详它里面的幻影。
那是——
如同他一般的银色长发和金色双瞳。
如同一般安娜秀气而温和的脸。
我将水放入海里，水滴落入海洋，打破我模糊的倒影。
我看向他。
他仍旧笑着。
笑得很温存。
“你救了我和安娜的命，她给你身体，我给你眼睛……这很公平。”
我的泪水从他的眼睛中蓦然落下。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具身体的皮肤之所以干燥，是因为安娜为我流了很多眼泪。
他趴在礁石上微微歪着头。
“很有趣吧？王室一直想要的长生不老秘法其实就在我给你的小银瓶里。真正有用的，不是死去人鱼的肉……而是活着的人鱼的血。”
然后，像是告别一般，他为我说了他的故事。
那是非常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烂俗的故事。
自恃而骄的人鱼王子惹怒了女巫，然后被降下了诅咒。
然而那份诅咒不是让他丢弃他的美貌，而是让他刀枪不入，长生不死。
王子丧失了终结，失去了在生命终点化为泡沫飞向空中的权利。
于是，孤身一人的他总是会在深夜爬上礁石，沐浴着月光，看着鱼尾下那片蔚蓝的海。
那里曾经是他的家，然而如今他却失去了归属。
于是，他偷走了女巫的半成品药水，执意爬上海岸，成为人类。
而那副作用就是，他的双腿间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伤痕。
那是不容于世的人鱼的证明。
他曾那样热烈地爱着人类。
从幼时起他便取下了自己的血放入银瓶，发誓总有一天自己将和某个人类同生共死。
他的爱那么深沉，那么不懂隐瞒……
所以天真的他很快便被心术不正之人献给了王室。
然而他刀枪不入，王室费劲心机也无法剜下一块传说中的人鱼肉。
于是，他被王室囚禁了起来。
这一囚禁，便是四百八十二年。
“虽然在那里有吃有喝，但是我果然还是很想出来看看呀。”
我仿佛看到他天真地睁着金色的眼睛。
但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除了他凹陷的眼窝，我什么都注意不到。
他仍旧趴在礁石上，似乎是想要和石头融为一体。
海浪从他的后背上涌过来，水滴从头顶落到礁石上，化为深色的圆圈，然后再被太阳烤干。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的神情带着解脱，带着某种结束般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