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老房子，实际上是在90年代初期建成的。在那个还没有商品房概念的年代，这算是让人羡慕的两居室新房了。而周围的小区也如同这老房子，从当年人人赞叹的新式小区，变成了如今旧城改造的目标。

刚搬进来那年，我四岁。在我眼里，这栋十二层高的单体楼简直就是摩天大楼。岁月匆匆，此刻我们要搬走时，我二十四岁，见惯了摩天大楼。

有些事情总在变，有些事情又似乎不会变，而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变就被我们遗忘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在角落里欣喜地发现一些被遗忘的小玩意儿，随后会有一段这小玩意儿带来的青春回忆。总是这样，比如我手里拿着的小学时暗恋的女孩送的笔记本，又比如刚发现的初中毕业时的同学录，还比如高中第一次打架时用过的双节棍，都是些特傻，但又特有趣的小玩意儿。

有些记忆想起来能会心一笑，然后作罢。一件件旧玩意儿突然一下子都扑面而来，甚至让我有些应接不暇。

直到我手里多出一个银白色的铃铛。

铃铛本在书柜下方最不起眼的角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掩住了它那一身本该很醒目的银色。如果不是搬家，我想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发现它，也因此这辈子也无法再回想起那段古怪的记忆。

说是记忆，也许并不准确。因为要某件确实发生过的事情，被我大脑记录下来，这样大概才能称之为记忆。但直到现在，我再回想起那一刻，依然无法确定那件事，那个人，是否真的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迷一两次路很正常，但也别老是迷路哦！哥哥的人生还长着呐。”

那声音异常清脆，仿佛有人将这沉寂多年的银铃在我耳边摇响。

我停下手边的动作，彻底陷入回忆中。

印象中，那是跟现在很不一样的日子——那是我六年级的暑假，能无拘无束玩耍的日子。

那年距韩日世界杯过去了两年。虽然中国队在小组赛三场全败出局，但首次冲入世界杯的成就，着实让足球又在国内火了一把。放暑假的时候，父亲特地给我报了一个足球训练班。训练班从暑假第二天开始，每天上午8点到11点训练。收费多少，至今也不得而知。

足球班训练的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似乎不光是因为足球的热潮，更多是因为父母希望我呆在可以约束我的地方才给我报的这个班。

不过约束的时间只有半天。中午训练结束后，顶着炎热的阳光，十二岁的我独自从体育场坐公交车回家。

回到空无一人的老房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查看父母头天给我准备的饭菜。之后学着大人的模样，用微波炉给每样菜加热。弄好后，在闷热而空旷的客厅里，我活像一个中年大叔，将电视调到体育节目，然后独自吃起简单的菜式，一般还会就一瓶酒，不，一瓶可乐。

如此这般，六年级的暑假便已经过去了几个星期。那时候，既会热菜又会看体育节目的我，自以为已经变得比同龄的只会看动画片的小孩子成熟多了。

实际上，我足球的技能并没有见长，心底的寂寞却扩大了许多。

然后，我跟她相遇了。

那一天，依然是炎热的日子，我爬上家所在的楼层——十一楼。十二层楼的“摩天大楼”却没有安装电梯，这在当时的我眼中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正当我取出钥匙，准备拧开家门时，眼角瞥见在上面通向十二楼的楼道中蹲着一个女孩。

能让我第一眼便确认对方是女孩的原因，是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丝质连衣裙，而她蹲着的动作也没有丝毫防范，两腿间那纯白的内裤被站在楼道下方的我一览无余。

至少男生不会穿那种布料很少的内裤，而且其关键部位也没有凸起，所以是女孩。

十二岁的我大概就想到这么多。

比起内裤的颜色，她的两腿的皮肤显得黝黑，配上那身黑色连衣裙，眼神不好的人容易把她当楼道拐角的一处黑影。

她俯身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盯着我，眼底充满好奇色彩。

我望着她，在最开始心脏砰砰地急速跳动了一阵。随后我平伏了下心情，埋头打开家门，准备不再理会她。

“哥哥！”女孩突然喊出来。她的声音非常空灵，在这楼道里打着转，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唔？”确定她不是在喊别人，我再次抬头看向她，白色内裤在那团黑影子里显得异常醒目。

“哥哥，你看得见我？”女孩问出这个奇怪的问题。

在知道后面的事之后，我回味起这个问题，就并不觉得奇怪了。时至今日，我都不能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世上，尽管当时我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

“当然看得见。”难道因为自己皮肤黝黑，就故意躲在楼道的阴暗处，假装别人看不见她？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太好了！”女孩站起来，内裤消失在黑色的裙摆中。

不知道那时我是不是轻叹了一口气。

女孩顺着楼道走下来，每一步踩得很轻，没有一丝声音，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在我看来，跟同龄的女孩相比，她走得实在很优雅，每一步抬腿、扭腰、落脚，配合得堪称完美。要打分的话，我无疑会高举十分的牌子。

在我沉醉又夹杂点疑惑的时候，她已经走到我身边。

有一种青草混合淡淡花香的味道飘来。

走近之后，我又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她比我矮半个头，身材瘦削，约莫10岁的样子。她头发是那种侧面垂下来刚好盖住耳垂的短发，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猫耳发夹。她抬起头，一脸稚气未脱的模样，继续用那充满好奇的双眼望着我。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瞳孔一只是黑色，另一只是黄色。

那一刻，我脑子里是充满了僵尸、吸血鬼、狼人这一类恐怖角色的，但也就那一刻而已，很快脑子就转过来：老师说了不能歧视残疾人——而且还是这么可爱的“残疾人”。

刚刚小学毕业，对女孩也只有一些固执印象，我根本就还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但无疑这个小女孩的模样是让我心生怜爱的。

“哥哥。”那空灵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又一次响起，我依旧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肚子好饿，可以进你家吃饭吗？”女孩脸上一副哀求的神色。

我思考了三秒，开口说到：“进来吧。”

我把女孩让进屋，她继续用那好看的轻盈的步子，走到客厅的沙发，然后回头望着我。我点了点头，她便顺势坐下。整个过程中，我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种我还欣赏不来的艺术品。

照老样子，我钻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一盘青椒肉丝，一小锅炖排骨，还有一大碗稀饭。习惯性地将这些饭菜一一用微波炉加热时，心里却有一丝丝悸动。

我时不时从厨房探头出来望向客厅里端坐的黑衣女孩。女孩发现之后，冲我微微一笑，继续保持优雅而礼貌的坐姿，连电视也没开来看。

莫不是迷失在此地的异国公主？我脑里冒出些怪念头。

热好饭菜，我摆出两副碗筷，招呼她坐过来，同时又庆幸自己能再欣赏一次她的走路姿态——尽管只是从沙发到饭桌的几步距离。

女孩盯着桌上的几个简陋菜式，双眼竟在放光，但随即又盯着面前的筷子发呆。她一只手半握着拳，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碰了碰筷子，随即又缩回去，好像筷子会跳起来对她进行反击一般。

然后她伸出两只手，手掌都半握成拳头，试图夹起筷子。但她刚夹起来，两根筷子在她小小的拳头间就像闹离婚的夫妻，一前一后叉开。她急忙用手去接，却不知道该先接哪一根，结果两根筷子一起掉落回饭桌。

“噗，哈哈哈哈！”我笑出声。

女孩斜眼看我，又转回头，黝黑的脸庞有一层若隐若现的红潮。

刚才那个异国公主的念头又涌上来。

“不习惯用筷子吧？我给你拿勺子。”说着，我走进厨房。

我把勺子递给她前，先在手里稍微演示了一下怎样用勺子。

之后她仍然是半握着拳，一手接过勺子，然后学着我的样子，挥了挥手。一开始她差点又让勺子掉出去，但没几下，勺子就很好地被她抓牢了。

我又笑起来，然后夹一口菜，示意她可以开始吃了。

习惯了用勺子之后，她吃得很快。不管是青椒肉丝也好，排骨也好，她一股脑装进自己碗里，然后埋头吃起来。本以为能在饭桌上跟她聊点什么，结果她对食物的兴趣显然比对我大。

看着她吃得有滋有味，我心里反倒有些安心。盛夏的日子，有这样一个穿着清凉的小女孩陪着我吃饭，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感。

看她埋着头用小嘴认真处理自己碗里的食物，我真想伸手去摸摸她柔顺的头发，不过终究是忍住了。

“谢谢哥哥！”不消一会儿，她已经吃饱了，突然就站起来向我鞠躬致谢。

紧接着好玩的一幕发生了。

她把手凑到嘴边，然后伸出柔软的舌头开始舔起来。一开始是那半握成拳的手掌，然后她顺着手掌往下，舔到有着光滑而黝黑皮肤的手臂。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整个脑袋都配合着舌头的滑动而前后晃动，并借此扩大舔舐的面积。

而我就这样看着她将手臂从内侧到外侧，反反复复地用舌头舔着。当舔到差不多的时候，她又将手掌微微朝手臂方向蜷曲，开始用整个手臂在自己侧脸一下一下地剐蹭，这一套动作像极了猫用爪子洗脸。

其实从看到她猫耳头饰的那一刻，我就在注意，这个女孩的整个动作几乎跟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小黑猫一模一样。

恍惚间，随着她手臂的剐蹭动作，我似乎看见那头饰上的猫耳都动了动。

老师说不要歧视残疾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这句话。也许这个女孩这样做，是因为她十分喜爱猫的缘故吧。我定了定神，开始收拾起饭桌，但眼睛总是不经意瞟向女孩。

结果我又大吃一惊。

黑衣女孩又踩着优雅的步子，走回客厅沙发。然后她将一只脚跪在沙发上，另一只脚稍微向后伸直，同时双手高举，极其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

“喵呜——”

这声音从她嘴里发出，伴随着她脸上洋溢的满足感。

看着她的动作，我几乎都能感到无比的满足。

然而她很快遮住嘴，偷偷望向我，我急忙做出继续收拾碗筷的动作。

“呵呵，谢谢哥哥！再见。”

再次向我道谢后，还没等我阻止，女孩已经直起身子朝门的方向走去。

喂喂，就这样蹭一顿饭吗？虽然我那时也想不出有什么阻止女孩离开的理由，但看着她就这样走出门，心里却觉得空空的。

走到门边，女孩又回头望了我一眼，冲我咧嘴一笑，然后打开房门小跑出去。紧接着“砰”的一声，房间大门被关上，黑衣女孩离开了，留下一脸错愕的我。

“什么啊！就这样吃了饭就走了？”本来还有所期待的我，也只得叹气而已。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过那天夜里，我记得，自己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的身影：那半透明的黑丝连衣裙，那闪耀着某种光辉的白色内裤，那黝黑而光滑的皮肤，那不经意泛起的红潮，那瞳孔颜色各异的美丽双眼，自然，还有女孩那像猫一样的优雅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