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医院的住院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医学仪器的味道。

我很讨厌这样的气味。

因为它会让我想起上辈子的爸爸妈妈。

他们没什么文化,像这个世界无数的父母一样,默默无闻,却非常的伟大。

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这么让我和他们阴阳两隔了。

当时在本地的一家医院,我见了爸爸妈妈最后一面。

鲜血,床架,还有白茫茫的日光灯,它们构成了当时我的整个世界。

我希望无论是我爱的人还是爱我的人永远都不要出现在这种到处都是消毒水和医学仪器的地方。

尤其是……

电梯门前,我扫了一眼旁边的楼层标注。

一楼餐厅、急诊、注射区、输液区,二楼肿瘤内科、重症加护病房、造血干细胞移植,三楼产房、手术室……

望着停留在3楼的家属专用电梯,我左右看了看,转向了一边的楼梯。

上了二楼后,我很快根据这里病房的规律找到了441号病房。

因为是晚上刚刚吃过饭不久,病房外面的楼道上有很多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

甚至还有不少不懂事的小孩在玩着手机,满头的大汗。

不知道是不是床位不够,在走廊上还摆着不少简陋的病床。

这些床位上都躺着病人,面容憔悴。

441号病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的时候,我看到里面一共有四张病床,四张床周围都摆着水果和生活用品,其中有一张床额外热闹,围满了人。

爸爸妈妈,姑姑舅舅,爷爷奶奶。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隐约可以看到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宝贝你不要多想,做完手术我们就回家,啊?”

“没事啊,小病,一会儿医生给你打针,睡个觉起来就没事了。”

“回家了妈妈再跟你一起看虹猫蓝兔七剑合璧,你不是喜欢黑小虎嘛?你说他一定能娶蓝兔的对不对……”

因为这些人,我的进门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环视了一圈这间病房,我的目光落在了右手边靠近卫生间的那张病床上。

病床上躺着一名面无血色的老人,在这个老人的床边,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整张脸都贴在了被子上,似乎是睡着了。

站在原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就是记忆里的“爷爷”之后,我走向了这张病床。

床上的两人都睡得很沉,仿佛周围人群的热闹只是一场平凡无奇的舞台剧一般。

来到那个脸贴着床单睡着了的男人身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手边一部磨损严重的智能手机上。

我上前点了一下这台手机的屏幕。

下一秒,屏幕上浮现出了一张锁屏照片。

照片上一共有五个人,爸爸,妈妈,我,爷爷和奶奶。

背景是妈妈和奶奶住了几十年的那栋老房子。

灰溜溜的泥土瓦片房,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猪栏,里面依稀能看到几头猪和几只鸡。

可以看到,那时候的妈妈还很年轻,奶奶还能站得很直,爸爸一脸的阳光,爷爷满脸的笑容。

至于我……因为天天在外面疯玩,帮奶奶插秧,帮妈妈上山摘野菜喂猪,日晒雨淋的,皮肤比现在黑很多,又留着一头短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不过那时候的我,笑得很开心。

这张照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爸爸在我4岁左右让老村长帮拍的,村长也是村子里的老道士,会很多奇奇怪怪的“道术”,我曾经看到过他给村里人做祭祀,一边说着奇奇怪怪但是又很好听的话一边敲着古怪的乐器,叮叮当当传遍了小半个村子。

“……”

热闹的病房里,我缩回手,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刚才“爸爸”打过来的那个号码。

“嘟……”

随着来电,眼前手机的屏幕又一次亮了起来,响起了一阵我无比熟悉的手机铃声:

“机器铃,砍菜刀,恁那边哩紧俺挑。”

“挑谁吧,挑,挑的那个人已经回家了……”

响亮的手机铃声中,床边的中年男人身子一颤,随后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唔……”

下一秒,他手忙脚乱地拿过了手机。

我在他的身后按下了自己手机的免提键。

“喂?小……是小雪吗?”

爸爸的声音清晰地从我的手机音响传了出来。

“啊?”

可能是感应到了什么,眼前的中年男子转过身,看到了后面的我。

“小……小雪?你……”

我挂掉了电话,转过头看着床上的老人:“爷爷怎么了?”

“肝……”

中年男人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晚期了。”

我想了想:“因为抽烟?”

记忆中,我的这个爷爷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和喝酒,他经常和村子里的一些人出去玩,要么是抽着自制的旱烟和村子里的老人下棋赌钱,要么就是参加哪家举办的酒席然后趁机摸个几瓶酒,好几次都是醉醺醺地回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爷爷喜欢抽烟喜欢出去和别人拼酒,和我的接触不算多,所以我对他的感情比爸爸要淡很多。

我对于爷爷最多的记忆,就是爸爸出去外面打工了,妈妈和奶奶又在田里忙农活,我一个人没事做捡了好几颗圆润的小石头在家后院丢着玩,蹲在地上,丢一颗到空中然后快速把地上的所有石头抓起来再抓住落下来的那颗,或者丢一颗抓一颗,丢两颗抓两颗,然后爷爷就在后面一边喝着白酒一边沉默地看着我一个人丢石头,不说话,也不过来和我一起玩。

感觉就像是那种……被爸爸妈妈命令了“你看着小雪别让她乱跑乱跳受伤了”然后无奈来盯梢我的一般。

有时候,爷爷也会搬出收音机,一边喝酒一边放歌。

放的都是那首《机器铃,砍菜刀》,也是爸爸现在的手机铃声——

“又有多少人欺骗只为换取一丝尊严。”

“有多少人为了尊严却活在别人**。”

“有多少人活在**只为养活一家。”

“……”

这也是我第一首学会唱的歌,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歌词是什么意思。

“嗯,抽烟喝酒太凶了。”

听到我一上来就问爷爷的事情,眼前的“爸爸”叹了口气:“其实你爷爷也挺难的,很早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当时发洪水的时候救生筏的位置不够,你奶奶硬生生把爷爷推了上去,结果边防战士第二次去救人,你奶奶已经……后来你爷爷就这样了,他总觉得是自己抢了奶奶的位置。”

奶奶?

就是……爷爷那时候的妻子么?

“小雪你长大了。”

说着,眼前的中年男子朝我伸出了手。

惨白的病房灯光下,那双满是老茧、皮肤干燥的大手不知为何在距离我的脸还有十多厘米的位置停下了。

“你变漂亮了。”

中年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收回了手:“小雪你……今年应该有18岁了吧?”

“没有,还有一个多月才到18岁生日。”

我扫了一眼床上双目紧闭的爷爷:“我还可以叫你爸爸么?”

“啊?”

床边的中年男人先是一愣,随后有些欣喜地说道:“可以,当然可以!”

“医生怎么说?”

将身后的小书包拿到胸前,我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小袋在来的路上买的苹果:“治疗方案是什么?”

“保守治疗,已经扩散了。”

面前的男人苦笑道,指了指床头的一份外卖:“你爷爷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一直吵着要出院。”

“没和妈妈说吗?”

“就问她要了你的号码。”

父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上的爷爷:“说走之前……想最后看你一眼。”

“说的什么丧气话。”

我推开父亲,坐到了床头:“爷爷,爷爷?”

“爸,你看看,小雪来了。”

父亲也跟着晃了晃爷爷的肩膀:“她长大了,长成大闺女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咳咳……”

在父亲的摇晃中,床上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小……小雪?”

看到我,老人瞬间清醒,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身子微微颤抖,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咳咳,你来了?你真的是小雪吗?”

说着说着,老人瞪大了眼睛:“都……都快不认识了,只有这个脸还有一点小时候的样子……”

“爸,不是都说了,女大十八变。”

一边的父亲打趣道:“所以爸你看,小雪这么漂亮,以后追她的男人估计都可以从这个城市的大东区追到新西区去了,您可得好好养着身体,等到时候帮我抱大胖孙子啊。”

“唔……”

听到这里,爷爷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什么亮光,随后又很快熄灭了:“双月呢?”

“她……”

父亲迟疑了一下:“她说来不了,这个月已经请假过一次了,再请假的话没有工资了。”

“原来是这样。”

爷爷长叹了一声:“这十年……太苦了。”

“爷爷,我喂您。”

我拿过了床头的快餐,拆开包装:“不管怎么样,至少都要吃点东西。”

“不了不了……”

床上的爷爷摇了摇头:“我这病啊……也不用治了,这才进来没几天志哲就已经花了这么多钱,让我这个老骨头早点回去早点见你奶奶吧……”

“您不吃的话,我就回去了。”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放下筷子。

“爸!”

旁边的父亲也跟着劝说道:“您跟小雪斗什么气呢!别人都大学生了,好不容易请假过来看望您,你这样,到时候就算真见了咱妈,指定得被她骂死。”

“呃……”

床上的老人犹豫了一下:“那……那好吧。”

“先把饭吃了。”

我重新拿起勺子。

“吃完我去和奶奶说一下,她就住在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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