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雪涨红了脸，短发贴着她的脸颊在海风中飘动。她手指着远方一座漂浮在茫茫海洋中的绿色海岛对我说道。

“小心一点，渔船很颠簸的，来，扶着我。”

我伸手将探出船外的晓雪轻轻拉了回来，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太阳在辽阔的天空肆意释放它的热量，四周除了前方那座郁郁葱葱的岛屿，就是一望无际的碧蓝色海洋。海浪有规律地击打着我们所乘坐的渔船，引起一阵阵让人眩晕的颠簸。海风带着咸咸的海水抚摸着我们的身体。

小小的渔船伴着发动机的轰鸣，不紧不慢地在这汪洋大海中航行。渔船的船身到处锈迹斑斑，不时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让我担心一个大浪打来都会把这渔船打散架。

这艘破旧的渔船上，客人只有我和晓雪两人。船主是一个四十出头，全身干瘦、皮肤黝黑的男子。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前方这座不大不小的海岛——我的妻子苏晓雪的家乡。

“小心点，来这里坐下。”我扶着晓雪让她在渔船上仅有的一张躺椅上坐下。她现在怀有身孕，预产期就在这个月。

实际上我是很反对这趟旅行的，但晓雪坚持要让孩子在家乡出生。我拗不过她，又怕她在怀孕的时候心情不好，在咨询过医生这样旅行对她没有大的问题之后，我只好放下工作陪着她来这一趟回乡之旅。

我们很少谈起晓雪的家乡，我只知道她是在东南沿海一座不出名的小岛上出生的。实际上我跟晓雪从谈恋爱到结婚，从来没有回过她的家乡。我也只在我们的婚礼上见过她的母亲。晓雪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来参加婚礼的亲人只有她的母亲。 老人家有一身红棕色的干巴巴的皮肤，一看就是典型的饱受海风侵蚀的渔民。

这次因为她的坚持，我们第一次返回她的家乡，但我想不到旅程一开始会这样艰难——没有一艘定期船经过她口中的那座岛屿。还好，最终我们在海岸边找到了一艘愿意搭载我们的渔船。

“去千岁岛？”起初船主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反问我，甚至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两人。随后晓雪用一口正宗的家乡话与他交谈，他那一脸的疑惑才慢慢变成笑容。晓雪的家乡话很像客家话，可惜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看到她跟船主交流得很顺利，我也就放心了。

渔船在海上航行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接近了晓雪口中的家乡——千岁岛。

过去我也想象过晓雪家乡是什么样子，但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荒凉：海岛就这样孤零零地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央。整座岛屿被绿色的热带植被覆盖，在影影倬倬的树影中，能看到几座用棕榈树的树干和树皮搭建的房屋，远看起来也颇具异国风情。

渔船缓缓靠向海岛，海水逐渐变的清澈，已经能看见海水中沉淀的贝类和沙石。如果这是来度蜜月的话，风景确实非常怡人。但我是陪着妻子来这里生产，我已经开始在怀疑这岛上倒底有没有医院了。

我扶着晓雪踏上海岛沙滩上支起的一座破败的木桥，估计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港口吧。我跟船主结清费用，顺便留了他的电话。然而我拿出手机查看的时候，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呵呵，没事的，跟我来。”晓雪看出我的疑虑，笑嘻嘻地说道，同时准备去提行李。

“你别动，我来提。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叹了口气，收好手机，提上行李跟在她后面踏上海岛。

船长返回渔船，发动起来。渔船带着浪花离我们远去。

晓雪穿着一袭白色的纱裙，光着脚踩在海滩的细沙上，走向不远处一片如天蓝色宝石一般闪耀的海水中。她提着裙子用脚踢打起白色的浪花，边踢边欢快地大笑。那隆起的肚子也丝毫不减她的美丽。晓雪快乐得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青涩的少女时代。

我放下行李，也跟着她走进冰凉的海水中，享受这海天一色的惬意。

“阿杰，你没想到我的家乡这么漂亮吧？”晓雪笑着说，眼神迷离而充满魅惑，仿佛回到过去我们热恋的时候那副让我着迷的模样。

“嗯，没想到。但是你更漂亮。”我奉承道。

“嘻嘻。”晓雪脸红了起来，迷人的表情更加让人沉醉。

我伸出手将晓雪拉到身边，亲吻起来。晓雪顺从地用温热柔软的嘴唇回应我。

我们在这美丽的沙滩逗留了一阵，享受着这远离世俗的清静与甜蜜。

“走吧！”晓雪提议，准备带我到她的老家去。

我提上行李，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熟练地踩过沙滩，踏上隐藏在矮树丛中一条小道。

沿途我看到几间刚才在渔船上看到过的那种房子，都隐藏在树林之中。仔细看的话，那些房子的房檐和柱子都已经破败不堪了，有些屋顶甚至还破掉了一个洞。这些房子都没有散发出有人居住的气息。

“这里还有人住吗？”我问晓雪道。

“没有人住了啊。”晓雪爽快地回答。

“咦？没有人住了，那我们回来干嘛？你的母亲和岛上其他人呢？”

“哈哈，他们早就已经搬到城里了。来之前我不是说过了，我是来老家把孩子生下来的吗？”晓雪边说边抚摸她隆起的肚子。

“在这个岛上生孩子？”我吃惊道。之前我觉得晓雪只是因为怀了孩子思念家乡而已，但此刻，看着这些荒凉的建筑物，我感到她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里根本就没有医院，也没有任何可以做手术的东西，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带着一丝玩笑的语气，向晓雪试探道。

“没开玩笑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不想跟你吵，但我不能让你这样儿戏下去。明天我们就坐船回城里。”我有点生气。

晓雪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拉起我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靠在我怀里，说：“好啦，我跟你开玩笑呢。明天我们就坐船回城里。我只是想在生孩子之前，来家乡看一下。”

我松了一口气，用手肘故意碰了一下她丰满的胸部。因为怀孕的关系，她的胸部比过去大了一圈，但是依然非常柔软。

“讨厌！”晓雪嘴里说着讨厌，脸上却满是笑容。她趁势松开我胳膊，继续在前面为我带路。

穿过一片不算太茂密的树林，我们来到一个平整的广场上。广场四周围绕的，依旧是那种带着浓浓异国风情的木制房屋，而房屋的破败程度依旧。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呆一晚。你看，这里还有我小时候玩耍的痕迹。”也许是看到这些熟悉的房子，晓雪难掩兴奋之情，带着我到处参观这个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我七岁之前，都是在这个岛上度过的，偶尔有机会坐大人的渔船到海对面的城镇去玩。”晓雪坐在一间木质房屋向外突出的平台上，对着我讲述起她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大人们出海打鱼，我们就在海浪里嬉戏。每天都无忧无虑地在太阳的升起和降落之中度过，每天看到的都是壮丽辽阔的海洋和无边无际的天空。每当渔船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渔船带着整船的鱼虾回来，在那天能让我们好好地吃上一顿。不过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是这千岁岛的祭祀活动。”

“祭祀？”

“是的，就像出海的人们会祭祀妈祖一样，我们这里除了妈祖，还有其他要祭祀的神。”

“哦，那是什么神呢？”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千岁龙王，是我们这座岛的守护神。”

“好奇怪的名字。而且千岁对龙王来说，不是太少了吗？那些神仙不是动辄几十万岁什么的。”我打趣地说道，却发现晓雪本来还微笑着的脸变得阴沉起来。

“不许你这样说千岁龙王。传说它在这附近的海底沉睡着。只要他不醒来，我们就能捕获数之不尽的海产。”晓雪表情认真地说。

看来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信仰。

“那么你们是怎么祭祀它呢？”我听着晓雪的话，也对这千岁龙王有了点兴趣。

“那时候我还小，懂得不多，只是照着大人的样子做。每当接近中秋的夜晚，月亮照在岛屿另一边山壁的时候，我们就会在那山壁下的空地开始祭祀。我只记得大人们围着篝火，手牵手跪在地上，用最虔诚的神情向神祈祷。四周非常安静，连我们小孩都不敢出声，耳边只有轻轻的波浪声。这个祈祷要持续很长时间，直到很久之后月光都消失了，祭祀仪式才算结束。”

晓雪的眼神真挚，仿佛回到小时候，回到那虔诚无比的祭祀场面。

“真是安静的祭祀啊。”我笑着说。

“是的，本来就是不想让龙神醒来才有的祭祀。”晓雪又恢复了笑面，吐了吐舌头。

“能去看看那边吗？”

“山壁？”

“是的。”

“等到晚上吧。晚上月光照在那面山壁上，呈现幽暗的蓝色荧光，会非常漂亮。”晓雪兴奋地说。

月光有这么大的威力吗？能把整面山壁都照成蓝色？我这样想着，但还是满心期待着夜晚的降临。

晓雪从旅行开始就表现得很兴奋，根本不像是一位快要临盆的准母亲，反而像一位放归大自然的小狮子，看什么都新鲜，并且充满活力。

我们聊着各种话题，参观了晓雪童年生活的地方，直到太阳落入海平面下方。高远的天空中，壮丽的晚霞逐渐散去，夜幕降临在这似乎被世人遗忘的岛屿。

“出发吧。”夜幕低垂的时候，晓雪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地走进广场边一条小路。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是这样独来独往，不像大多数女孩那样会依赖别人，会为小事撒娇。也正是她这坚强独立的性格吸引了我。也许她的这种魅力要拜这独立于世间的成长环境所赐吧。

一路上，我俩打着手电，借着微乳的光穿行在杂草丛生的山路上。虽然周围也是参天的大树和湿软的泥土，但毕竟是在这面积有限的岛屿上，山路的高低起伏并不大，路也很好走。

虽说是夜晚，但晓雪很熟练地走在这条山路中，每一步都走得不带一丝犹豫。我作为男人，在她这样一个孕妇后面倒还跟得磕磕碰碰的。

“到了，你看！”

晓雪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同时将手电筒的光照向上方。

我顺着她的指示看了过去，瞬间就被眼前的美景震撼了。顺着她手电筒的光， 我看到上方是一面高高的断崖。断崖上没有植物，表面单调而平整。此时，断崖在月光的照射下，整面山壁都泛着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仿佛天空中的银河嵌入了这山壁上，又好像山壁是由蓝宝石构成的，在皎洁的月光下，都闪烁着蓝色的异彩。

“太美了！”我惊呼道，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美丽。这是跟那壮丽的晚霞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丽。它更加安静而神秘，像一个气质美女暗送的秋波一样摄人心魄。

“那是磷光，就像鬼火一样。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面山壁上到处都是磷粉。”晓雪的话语正好解释了我的疑惑，同时她继续说道，“这还有另一种说法。小时候，大人告诉我这些是我们祖先的灵魂之火，为了不惊扰千岁龙王，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面山壁上守望着。”

“真是浪漫的说法。”我感叹道，比起科学的解释，我更喜欢灵魂之火这个称谓。

“那是什么？”我注视着山壁，发现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黑色阴影。

“那是山洞。”晓雪说着，眼神悠远。

“山洞？”我十分吃惊。仔细看去，我才发现整壁山崖布满了这样不规则的黑色阴影。那些黑色阴影都隐藏在蓝色的荧光中，显得十分不协调。

“这么多？都是自然形成的吗？”我问道。

“不，很多是岛上的居民自己凿的。”晓雪说着，语气平静，失却了白天的那股兴奋感。

“咦？凿这么多的洞干嘛？而且有些洞这么高，是怎么凿出来的啊？”我看着有些山洞在那高高的绝壁中央，四周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走，我带你上去看看。”晓雪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提出这个大胆的建议。

“上去看看？等等啊，你忘了你还有身孕这个事了吗？等等，别走这么快。”不由我辩解，晓雪已经向那山壁走出一大截了。我也只得跟在她后面向那边走去。

我们没走多久，在穿过一片树林后，就来到那面山壁的山脚。在山壁下方，离我们不远处，就有一个正好能容一个人进去的山洞。

“来，你先请。”晓雪站在洞口，抬手示意我进去。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洞口，洞口边缘确实有斧凿的人工痕迹，而洞中一片黑暗，冰冷的空气从洞中传来。

我打着手电筒，一手摸着冰冷的洞壁，探头走了进去。

山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大概走了不到一百米，手电的光就照在了一面墙壁上。

一路进来，我耳边只听到水滴声。

水滴声？为何没有晓雪进洞的脚步声？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准备转头的时候，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我朝前方倒下昏过去。

当我醒来，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有头顶有一丝光亮传来。我试图动了动四肢，却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被死死地绑住了。我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剧烈起来，焦急地用双脚蹦向黑暗的前方，结果刚蹦出去两步就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眼睛冒着金星。

我定睛看了看周围，才发现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此刻我好像是被困在一个干涸的井底。

我心里感到一阵发毛，同时隐隐有一种绝望感袭来。我抬头向上看，离头顶一米左右的地方，果然有一个像井口一样的圆形洞口。而这样被绑着，我完全没有机会逃离这里。

“救命！”我喊起来，四周都是我声音的回响。

“晓雪！救命！”

“你醒了吗？”晓雪的脸出现在圆形井口处，幽幽地问道，脸上还挂着笑眯眯的表情。

“救命！晓雪！救我出去。”我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拼命向她求救，但她脸上散发出的诡异笑容让我心底发毛，全身起着鸡皮疙瘩。

“呵呵，阿杰，嘘~”晓雪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让我别说话的动作。

我闭上了嘴，心底的焦躁和不安却在扩大。

“阿杰，我们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晓雪没来由地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啊！所以快救我出去，把包里的刀子递给我啊！”我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仍然相信着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我那温柔贤惠的爱妻——苏晓雪。

“你还不明白呢，阿杰。”晓雪开始用冰冷的语气说着让我背脊冰冷的话语。

“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必须呆在这里。”

“为什么？”我冲着她大喊，难道因为怀孕的关系让她神志不清了？

“你不是对我们祭祀千岁龙王的活动很感兴趣吗？这也是我们祭祀的一部分。成年女子怀孕之后，要将孩子的父亲带到这山壁的山洞中，将对方封存在这井里。这样他的灵魂在月光的照射下，会得到千岁龙王的祝福，然后寄宿在即将生下的孩子中。”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大喊，“不，这是迷信！晓雪，我是程杰啊！你的丈夫！你不能因为这样的迷信就将我杀死啊！”

“呵呵，正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才将你带到这里来。我说过啊，我要在家乡生下这个小孩。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就像是上天给予我们的命运之轮一般。我的父亲、祖父，他们都接受了千岁龙王的祝福。刚才你看到的那些蓝色的荧光，就是他们灵魂的光芒。这里每一个山洞，都是一个灵魂的居所。”

我胃里感到一阵抽搐，全身不停地颤栗。那整整一壁山崖，那灿若繁星的蓝色荧光，那数百个密密麻麻的洞穴，竟然都是一个个这样凄惨的事情构成的！

“这就是命运，阿杰，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我们的孩子诞生为止。”

“晓雪！醒醒！晓雪！”我发狂一般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没有用，因为我看到晓雪搬来了一个圆形的盖子，慢慢将上方的圆形井口盖了起来。当最后一束光从那盖子的缝隙中漏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她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爱你，阿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