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府中和同知商量了些许时候,我和父亲告辞,先行出府,往府衙而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略有些暗淡的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投下暗红的光芒,将周围的云朵染上了一层血色的光芒。

街上的人群变得稀稀拉拉的,赵德带领的厢军已经开始行动起来,街头巷尾站着几个身着戎装的兵丁,开始驱赶剩下的行人,看上去是要准备开始执行宵禁。

失去了冬日里阳光的温暖,寒气变得愈发的刺骨,飕飕的冷风吹进了车厢,鼻子有些痒痒的。

我拉上了帘子。

“这朱二,变得真是太多了,”李才仰面靠在对面的软垫上,摇晃着脑袋,叹息着,“小时候见过三五次,还挺机灵的,打架虽然不行,但是好歹跑起来也是一把好手,怎么到了关内这些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死读经读的呗,”我撇了撇嘴,冷笑一声,“经学是个好东西,但是也不能死脑筋。上位者的态度是合用者取,不合用者弃,下位者投其所好也无不可,只是得心里清楚;同知大人这般的,就是读经读傻了。”

“茗儿的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幸好只是私下里面才这样,”李才笑着打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过也怪不得他。毕竟是关外人,不死命读经,在朝廷里面也成不了事。关内人可以对经学随意注解,嬉笑怒骂,可是咱们关外人,只能按照他们来,亦步亦趋。想要自己搞点独门的,稍微嗓门大点,直接就会被拍死。赵家老大就是这般,白白蹉跎了十几年。”

对于他的话,我是真的有些诧异了——这种情况,我能够理解也就罢了,毕竟是事关话语权的争夺,前世网上的各种论述可以说是相当频繁。没想到,自家的父亲虽然没有接触过相关的理论,但也是了解得非常通透,果然,还是不能完全小看古人的智慧。

不过,这是大伯的观点,还是他自己的看法?

“父亲是因为不愿这般,才放弃了学业的?”我犹豫着试探着问道。

李才看着我,却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得,这些人,一个个看着面上笑容满面,其实鬼精鬼精的,真有什么心思都埋在肚子里。不使点手段是问不出来的。

我也不打算刨根究底,因此便换了个话头。

“不过,同知大人既然是个如此模样,也是好事,一些预备的后手都没有必要了。”

“有了他在上面顶着,做个恶人,我们自然轻松了许多,反正就算有些怨恨,也落不到咱们头上,”李才冷笑,“心在关内,一直试图往关内挤的关外人,本来就是两头落不着好。”

父亲面上看着和善,其实有些愤世嫉俗,这我是知道的。

熟知他脾气的我听得出来,他的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是由于缺失了不少信息,我并没有听懂。

好在我并不是奇心太太重的性子,因此只是笑道:“那剩下的,就麻烦父亲了。”

“都是些小麻烦,那些家伙们哪怕蠢些,也知道轻重缓急的。就算他们能跑。老宅丢了,祖宗震怒,他们也落不着好。不过是都想着能自个儿掌管,或者再敲些好处罢了。”对于应付剩下的那些家族,李才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审视了我一会儿。

“说起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喽。赵峰那小子,真是好福气。”

我很清楚他的意思——事实上,如今李家的重心和势力,已经转移到了省城,定北城里的军权、话事权,都已经不再重要,也没有真正有分量的族人看着,没法去把持,攫取最大的利益。

他本不需要这么卖力。这一番作为,出人出力,最后真正便宜的,还是赵家,尤其是走武途的赵峰手上。

不过听起来,他也只是感叹而已,并没有太多介怀的意思。

“父亲这又是哪儿的话,女儿永远是父亲的女儿,李家也永远是女人的娘家。”我这算是给他承诺了,事后定然会说服赵峰,给与补偿的。

“希望如此吧,你如果是个男儿该多好。”

车厢中沉默了下来,从小到大,这般的话语,我已经听了无数次,都有些麻木了,实在不想回答。

或许是在父亲的面前,让我有些放纵,我的表情,让父亲看了出来。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戳到了我的痛点,有些尴尬,不过身为父亲的尊严,却让他没有办法低下头来道歉。

“著弟才干出色,远胜女儿,父亲又何必介怀?”过了良久,我呼出一口气,幽幽地说道。

李才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却自嘲地一笑:“也是,上天已经赐予了我一块美玉,又何必幻想还有更多的珍宝呢?”

尴尬的气氛一时间回复不到正常,好在马车很快就到了府衙,父亲下了马车,我则继续往赵府行去。

在父亲的陪同下去同知那儿通报军情是一回事,真的要和一群比我长一辈的老男人一起待在府衙中,挤作一团,去吵架,争权夺利,可并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应该干的事情。

更何况,我也很讨厌这种尔虞我诈的场合。

因此,将按照商量好的,将剩下的事情丢给了李才,我回到了赵府。

唤来赵全,将和同知商量好的事情简略地和他说了一遍,让他自己去点三十个精锐的家丁,去赵德手下听令,顺带着帮他压制一下其他家族过来的那些骄兵悍将,让他们知道规矩,然后我便去往了宋老道所在的院子。

这个时候,他们刚要准备进行晚课,却被我打断了。不过看上去我和他们师徒都不怎么在意。

他们将我迎入屋中,屋中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暖和。虽然不如屋外冷意森森,寒风刺骨,但是没有暖炉,地龙也没有升火。

“倒是下人怠慢了。”我向他们赔礼,就要去叫负责此时的下人过来,却被老道士拦住了。

“夫人误会了,是贫道让他们不要升火的。”

“哦?”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贫道倒是无妨,只是这个徒儿,心性尚未打磨圆满,还需多吃些苦头,不能繁华迷糊了那点向道之念。”老道解释。

看不出来,这位倒是个坚持苦修流派的。

我看了一眼那个一脸赞同之色的少年,笑着调侃:“不怕吃多了苦头,日后反而更加贪慕红尘繁华吗?”

“夫人真乃天生道性,一言便道破了我道门教养弟子的两大流派之间的分歧,”老道士看上去略有些诧异,然后哈哈一笑,开始拍上了彩虹屁,“咱们这一派认为,少年人心性未定,自然要吃些苦头,等日后心性定了,再去红尘中打几个滚,这般几番磨砺,然后才能成道。”

另一派,自然就是走的天生富贵,然后经历世事,最后看破红尘,一朝得悟的路子。

无非是穷养富养,还参杂着佛门“时时勤拂拭”、“本来无一物”之间的争辩。

各有各的道理。

“不过是多读了几本道藏,有些浅薄的想法罢了。”我谦虚了两句,略过了此节,转到了鬼潮上面,“妾身今日得了消息,那北荒鬼潮再起,如今已至林泽镇,即将兵临府城。因此特来向道长请教,不知道长可有教我?”

听了这话,老道士却似吃了一惊:“鬼潮竟然已经起了?”

说着便以手掐诀,似乎在演算着什么。

“道长竟然不知道?”

他那吃惊的神色不似作伪,我也有些愣住——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份神情,这道士神神叨叨的,如今也算是破了功了。

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神色严肃,向我行了一礼:“这天数变幻,本非人所能尽知,妄图以己心测天心,确实愚不可及,贫道倒是让夫人见笑了。”

“贫道这些年修行,自以为心性圆满,却不知骄惰之心渐起,多谢夫人提点,让贫道如梦初醒。”

“妾身只是提前知道了消息而已,”我摆手表示不敢居功,然后状似好奇地问道:“这般看来,此次鬼潮不在道长的推算之中?”

“贫道也不瞒夫人,”老道摇头苦笑,“贫道所学中,确实有推算鬼潮复起时间之法。只是耗费甚多,并不准确,往往会有数月甚至年许之差。上次鬼潮后,贫道曾经算过一卦,卦象显示,鬼潮本应在三年之后,却没成想,如今便已经起了。”

果然,这次鬼潮有些问题啊……

我心中默默想着,然后却假装没有在意,又将话头跳了回去:“此次鬼潮来势汹汹,如今这府城兵力空虚,妾身素知道长法力高强,这些时日,还望道长及小道长能够出力相助,护得府城安危。”

“抵御鬼潮,乃是应有之义,”老道士手抚摸着长须,慨然应道,“无论是描画符箓,抑或者布设法阵,只要夫人需要,贫道自然竭尽全力。”

夫人需要……这个词,可真值得玩味。我心中细细咀嚼着。

这是,真的决定下注了吗?还是只不过是我的妄念?

一时间,不少的心思在心中转动着。

最后,我还是躬身行了一礼:“那妾身就多谢道长高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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