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城的夜晚,热闹不比白天少。
多的是猫妖借着夜色的掩盖,出来溜达。
多的是恶鬼、恶妖躲避妖管局的监管视线,出来觅食。
一直到了凌晨四点以后,街道上总算变得空荡无人,车道上总算车流稀疏,不知名的小巷深处,恶妖和恶鬼总算吃饱,不愿意动弹了。
城市变得安静下来,一切都归于沉寂。
这样的沉寂,给人一种感觉,似乎这个点还醒着的只有他,以及街边,环绕在路灯周围胡乱扑腾的飞蛾。
高子站在街边,嘴里叼着一根烟,红光照亮尺寸之间,照出他那张忧愁而怅然的脸。
一般而言,他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他脸上的表情一般分为两种。
一种是无所谓,包括面无表情、淡然、似笑非笑、无聊……
另一种则是除了忧愁以外,任何正常人脸上都会出现的情绪表情,包括惊讶,困惑、痛心……
换言之,除了不会忧愁,他就跟正常人无异。
哪怕,他快要成仙了,也是这样。
不同的是,他知道,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感到无所谓的时候会越来越多,情绪表情会越来越少。
直到有一天,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时候,大概,劫云就会闻着味道找来,到那时他就要真正地成仙了。
可现在,时隔不知多久以后的现在,他再次感受到了忧愁。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哪怕面对天灾,指瘟神到来。
哪怕面对人祸,指僵尸仇将军、妖王水芙蓉、各种不知名的小妖等等日常给他添堵。
他都应该面不改色,转手让白霜榨成柠檬汁,然后一饮而尽。
白霜。
想到这两个字,他变得更加忧愁了,还隐隐有种心痛的感觉,就像有人把他的一根肋骨给活生生地抽走,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从此变得不完整。
他怎么可能不感到忧愁呢?
如果师父知道了他的想法,大概是要骂一句妖孽,并给他一锤子,嫌弃他修为不进反退,被一个狐狸妖给迷得心智错乱,快要没救了!
滋,那个老头子。
想到他的师父,高子随手将烟掐灭,走过死了一地飞蛾的路灯旁边,沿着无人的街道往前走。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独行,让他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
雨是突然从空中坠落下来的,没有一点征兆,在夜里下的雨就这点不好,看不到乌云,因此很难留神到。
如果早有留意到,下雨的征兆,那他出门就应该带把雨伞。
但他没有。
因此,等他走到烧烤摊前时,头顶和两个肩膀已经淋湿了。
在烧烤摊前站定,点菜的间隙,老板伸出手,给了他一包纸巾。
随便擦了几下,纸巾被扔到了桌面上。
他在桌边坐下,喝到第三杯小酒,吃过两盘小菜。
另一个人穿越过夜色,也来了。
如在海上浮沉的小船,望着灯塔发出的光,一路划啊划,终于划到了唯一指定浮出水面的着陆点。
来的这个人,腰上别着一条捆妖绳,穿着一身绿色的裙子,那是潘慕。
自从仇将军率领众妖出现在虎城之后,她的身份就暴露了,再也无法在这个地方住下去。
妖管局的人盯潘慕盯得紧紧的,再加上仇将军的叛变,她为了收拾残局,笼络手下那帮妖怪,忙得很。
高子以为,最后,就算这群妖被迫解散,那也很正常。
但凭借武力,潘慕还是把各个妖怪收服,当上了妖王。
滋,住在他们道观隔壁的这群烦人的妖怪,眼看着要分崩离析,谁知内部又再一次地变得稳固。
哎,算了。考虑到……他结盟的委托费已经收下了,那就这样吧。
反正,从龟壳里拎出来的绝对不是嫁妆,而是结盟费!
这个结盟费,按照潘慕的话,主要是用来,让他帮忙把仇将军给彻底消灭的。
***
几天之前。
当时,他们只顾着对付窫窳。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们自然谁也无心去顾及躺在地上的仇将军。
等到想起仇将军的存在,他早已桃之夭夭,让想要鞭尸一百遍的潘慕扼腕不已。
***
老实说,他还真应该感谢仇将军的叛变。
如果没有他的贡献,隔着师门往上几代人的恩怨,原本,当潘慕带领起妖族的帮众,做上妖王之时,他跟潘慕还真的很难像现在这样,坐下来一起吃烧烤。
现在几代人的恩怨,已经被潘慕放到一边。
她毕竟是从墓地里长大的,很难对这些事情有什么直面的感受。
当然,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一样。
上一个妖王的龟妖死去,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
如果将来,他当上掌门,那他也很难有什么仇恨的情绪,说要跟潘慕拼个你死我活。
反倒是现在,潘慕对仇将军这个反骨仔恨得要死,恨不得把他找出来鞭尸一百遍。
历来,反叛而没有成功的人,结局都很惨。
现在,外头已经有大波的妖怪在到处搜寻仇将军的下落。
一旦找到,就是潘慕和接受委托的他出手的时候。
这个晚上,潘慕按照约定,趁着妖管局的人不注意,悄悄地潜入虎城,前来跟高子告别。
潘慕在高子对面坐下来,一坐下,眼睛就紧紧盯着他面前的盘中菜。
高子没什么胃口,把刚上的第三道小菜推到她面前。
“你吃吧。”
潘慕非常不客气地拿起盘子就对着自己的嘴里倒下去,高子继续叫菜,无语地看着她的饕鬄行为。
他本来还有些离别的愁绪,现在嘛……
就这么个吃货,还是赶紧走吧。
不然,接下来就该是他,把她扔进垃圾桶里了。
“前来虎城捣乱的妖怪,已经全都被我收拾了。”
潘慕没有说细节。
可是,他知道,流血事件是不会少的。
佟专岁就告诉他,他们妖管局那边,最近气氛很紧张,就怕潘慕带着帮众,想要在虎城闹事。
“我现在就要回去万仞山了。”潘慕举起酒杯说,“等你们回去那里,我们再一起把酒言欢吧。”
高子举起酒杯,跟她碰杯。
这个“你们”说的是他和白霜。
高子漫应一声,一饮而尽。
万仞山不止是他的家,也是潘慕的家。
以仇将军的谋反为契机,他们终于还是放下过往的仇恨,在这一刻的举杯,让所有的仇恨消泯在唇齿之间。
潘慕眉目间的稚气不再,可高子看着她,还是能想到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她是怎么主动爬进锅里面,想要让白霜把她给煮成一道菜。
不过,像这种事情,对于哪个人来说,都很难忘记吧。
现在的潘慕恐怕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此刻,她浑身缠绕的妖气和血气,隔着一张桌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
明明几天前,她还是浑身散发着水汽和胡萝卜的味道……
“我已经让手下的妖怪们多多留意,只要一发现锁妖秘境的入口,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到时,我们就能一起去找了。”
喂喂!不要自己随便做决定,谁要跟你一起去锁妖秘境了?
这顿离别的宴席没有吃太久。
因为很快,潘慕就把烧烤摊上所有的能吃的东西都给吃光了。
吃完之后,潘慕表情坦荡说:“对了,我很喜欢你们家厨房的水缸,我已经派手下去把它搬走了,准备带回去,用来睡觉。”
高子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默默地喝了一口小酒,表示他没空说话。
“请让我也跟你回去吧。”
一个女声突然在旁边响起。
“咳,咳!”
这声音一出,他差点被吓得呛到。
是哪个?怎么突然冒了出来。
他扭头看过去,就看到一脸英气的宫非烟,坐在他的旁边,正望着潘慕。
搞什么,既然是他身上带着的一件物品,那就不要随便自己跑出来。
潘慕立即握紧捆妖绳。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把捆妖绳给你的。”
“我是想消灭一个可恨的妖怪,而不是想霸占捆妖绳。
既然小主人你要回去当妖王的话,那我肯定是要追随你。
你一定会为我打败那个妖怪的吧?”
“这个……”潘慕吞吞吐吐。
宫非烟不动声色说:“那个妖怪有很多好吃的。”
潘慕马上拍桌而起。
“那还等什么!
你带路,我们赶紧去找吃的!”
就这样,坐在桌边的高子被她们两个完全无视了。
她们越讨论越高兴。
刚好雨又停了,就这么惺惺相惜的,像刘备遇到军师,两个同时起身,一起离开了。
一点也没想起,他人,还坐在这里。
高子伸出手,作出挽留的动作。
“啊,这……
至少,把钱付了、再走。
你可是,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吃光了耶。”
潘慕的额头悄悄流下一滴冷汗,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跟宫非烟边说,边继续往前走,很快她们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高子表情微妙,默默又喝了一口小酒。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来。
那是烧烤摊的老板。
他望着那两个离开的妖怪,也喝了一口小酒。
“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高子一脸平静,说:“不知道,不想知道,不用猜也知道。”
老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他眯眼,看一眼高子,突然感到有些手痒。
“我在想,你这个小子,跟其他的弟子不一样。
别人有的最多就是人缘,你有的一直是妖缘。”
“……我怎么记得,上次我离开时,你说的是,我很有仙缘?”
“上次?
上次的话怎么算数?
那是为了安慰你,让你办好这件事的呀。”
高子一时,不想说话。
过了一阵,他才慢吞吞说:“师父,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