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我的动作,李福也下意识地直起了身体,将视线投向门外。

帘子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掀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白面方脸,阔口大耳,嘴角微微带着往上翘,仿佛始终带着笑容,看上去很是亲切。他的身量颇高,因此微胖的身材倒也不怎么显得难看,反而有一种雄伟宽阔之感。内着锦衣,外面披着一身貂皮大氅,显然非富即贵。

见得这个男人进来,我和李福,以及紫菱等人齐齐下拜,口称“父亲”、“老爷”等等。

是的,这个人便是我这个身体的生父,李家这一辈的老三,同时也是北方的首富,李家商会的执掌者,李才。

“都起来,都起来,跪着做什么?”李才看上去笑呵呵的,和他商人和气生财的气质非常匹配。

待的我们谢过起身后,他然后看向我,笑着调侃:“茗儿许久不见,嫁了人后怎么都这般生份了?”

“女儿哪有生份?都是父亲的教诲,让女儿到了婆家后定要端庄持礼,娴静淑德,女儿可是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却。”我抿了抿嘴,努力做出一副端庄的模样,让自己的笑意不显露出来。

“你啊,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父亲状若无奈地叹气。父女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尽是笑了起来。有些僵硬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侧眼看了一眼李福和紫菱,两人很知趣地告退。

看着屋内没有其他人,我一下子松了下来,卸下了外面的那层伪装。

真是许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和这个时代讲究“严父慈母”不同,李才是个好脾气的,除了涉及到关键之处,一般很少责打斥骂,加上我自幼表现得聪慧乖巧,因此父女关系相当的融洽,有时候甚至接近朋友。我帮着执掌商会那会儿,有时候意见不和,甚至彼此争辩之时,他也从未动用辈分压人。

接下父亲的大氅挂在一边,见他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我便给他倒了杯茶,然后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坐在了他的对面。

“无论如何,虽说你已经是赵家的人了,但是有空也尽量多回府看看,和你娘说说话,她可是很念着你的,日日担心你会不会在赵家受欺负。”看着我一副轻松的样子,李才笑呵呵地向我叮嘱。

我点了点头,却带着一些歉意:“女儿省得,不过父亲也知道,近些时日,赵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女儿回家多有不便,还得请娘亲多等待些时日,待得风波止歇,女儿自会去向娘亲解释。”

李家的祖籍和老宅虽然都在定北城,不过由于商会日渐庞大,为了方便起见,李家的产业和各方面的力量大多数都转移到了省城,母亲也去了那边,老宅中只留了些族老和家丁看守打扫宅院和祖祠。因此,这个时候,我也确实不方便去见母亲。

“我知道,这些时日,苦了你了,”李才微微摇头,语气中透着一股内疚,“这场联姻也确实仓促了些,不过大兄的提议,为父也很难拒绝。”

这桩婚事是大伯指定的?这我倒还是第一次知道,不过这更加让我确认了,这场婚事,不过是许出的一个“定金”的猜测。

“女儿在赵家吃饱穿暖,无论是姑婆,还是夫君,都待女儿很好,又谈何辛苦。”我微笑着劝慰道。

“赵峰那小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才,不然哪怕是大兄,我也不可能这么爽快地同意的,豪勇刚烈赵,这么多年沉寂,也就出了这么一个配的上我家闺女的,”李严有些自傲地拈了拈下巴上留的胡须,随后却转为冷笑,“不过那赵大的那婆娘,嘿……跟着赵大这么多年,他的老辣滑头没学到,胆小贪权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豪勇刚烈”,那是赵家的先祖在拼死解了太祖之围后,得太祖亲口所得的称赞,不过在赵二成名之前,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说赵家了——上两辈赵家连续两代试图走武途的嫡系,都半途凋零,使得赵家伤了不少元气,只剩下文臣支撑门楣。以赵老爷子那性子,很显然是与“豪勇刚烈”无缘的。

父亲话中的此赵大非彼赵大,正是指的赵家老爷子,他的婆娘,自然就是指的赵家老太太。

父亲和她是平辈,虽然语气颇有些不善,但是私下里说说无妨,但是终究是我的婆婆,我也不能应和,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父亲也意识到我的尴尬,很快话锋便转过来了:“好在为夫看茗儿你的气色,比起在家时还要好些,估计是没受什么委屈。为父看来是白担心了。也是,以茗儿你的能耐,应付那个婆娘也没什么问题。”

说到最后,还是显露了对于老太太的一些怨念。

这两人有过一些矛盾或者瓜葛?我脑海中某些不敬的念头在转动着,不过涉及长辈隐私,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我不方便搭腔,父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房间中一时间气氛有些奇怪。

过了片刻,还是我开了口,硬着头皮有些强行地将话题给转了开来:“这个时节,父亲怎么有空闲回定北?莫非是老宅中出了什么事情?”

我拿眼神去看周围,李福却早就已经出去了。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小动作,他摇摇头,苦笑道:“不是这儿出了问题,而是在省城之中,为父这是来躲清静的。”

“省城那儿出了什么事儿?”我吃了一惊,这段时间一直关注着赵家的事情,眼光局限在了定北,对于省城那边已经很久没有过问了。

“还不是因为十六叔和张巡抚那些事儿?”父亲叹了一口气,“自从冬防以来,十六叔不忿张巡抚总是插手军务,屡屡顶撞巡抚,还上书朝廷参了他一本。巡抚拿他没辙,只好将气撒在我们头上,这些时日屡屡被他叫过去训斥,商会里面也吃了不少麻烦。”

十六叔便是总管整个北荒行省军务的李将军,也算是李家的远房,虽然只比父亲大了几岁,但辈分却长一辈,族里排行十六,因此父亲唤他十六叔。这些年李家商会的生意,没少受他照拂,因此他和巡抚斗气,父亲难免要吃挂落。

我听了却是一愣,同时有些好奇:“如今这天下州府,真的遇上动兵之时,又有哪个文臣主官当真不干涉军务的?此已经成了惯例,十六爷爷如何敢和张巡抚相争?又怎能让张巡抚无可奈何?”

要知道,如今的大洪王朝乃是以文为尊,虽然由于那些顶尖的武夫们披上甲胄后有着人形凶兽一般的力量,还没到前世大怂或者带明后期那般文贵武贱,甚至只为了立威,可以随意打杀的地步,但是随着承平日久,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如今在朝廷上的地位是远不如大儒。即便那张巡抚乃是寒门出身,然而身后有着宋求的支持,自家这位十六爷爷也要也不过是李家旁枝,背景上甚至还有所不如。他哪儿来的底气和那位去争?

“还不是侯家的人在后面撺掇?”父亲撇了撇嘴,“侯家的那位小的着人送来了一封书信,连着大兄也同意了,十六叔自然有了胆子。”

“侯家……”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可是关内的最顶尖的世家,所谓一科五进士,祖孙三执政,这些年可是出尽了风头,已经隐隐成为世家之首,也唯有另一门刘家才能与其媲美。

有了侯家在身后撑腰,难怪十六爷爷敢于顶着文武之别,去和这位掰手腕——不,或许更深一点细想,也只有侯家这种级别的豪门,才能让赵李两家作为马前卒,去和宋求对着干。

此举是对是错,我不方便去说,因此只能笑道:“能得到侯家青眼相顾,想来十六爷爷经此一事后,必然会平步青云,更进一步了。”

父亲对此却不屑一顾:“十六叔这次真是利令智昏,我看人家不过随意下了一着棋,着门客代写一封,用了下印而已,便巴巴地贴了上去。却不知连那位信使也不过是顺路而已。”

对于自家这位父亲直指本质的能耐,我还是相当信服的——虽然在外,不过是一个“守户之犬”的称呼,然而事实上,以他的本事,若非不愿下苦功学经,只愿专心杂学和商事,怕是不会比大伯差上多少。单看他接手商会后,短短二十年时间,李家商会便从定北府中的一个地方商会,一跃成为了北荒的顶尖势力,其能力便可见一斑。

因此我只是略微有些疑惑:“顺路?这怎么说?”

“那信使交了信,也不等回书就匆匆而走了,看着就不像专为此时来的。更何况后来跟着的商会里专门的探子看见他鬼鬼祟祟的进了北荒山,没敢继续追下去。也不知道是哪儿发现了宝贝的传闻,让他来追索的。”父亲解释道。

传说中,北荒山乃是上古遗迹,每隔些年都有不少的宝藏传闻出来,尽管从未有人找得到,但是寻宝之人依旧络绎不绝,侯家的这一位倘若又得了身份消息,有如此动作,也不算稀奇。

因此,我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说了句:“那这位胆子也真大,这大冬天的,也敢进北荒山。”

“呵,北荒山的冬天……”父亲也冷笑了一声,“南方的人不晓得那儿的情况,也不来问上一声,那也怪不得咱们不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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