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还没有来得及靠近，钢铁浪人便启动了。

它的眼睛里点燃深红色的幽光。单膝跪地的机器人站立起来，抖落身上的积雪。完全站直的钢铁浪人足有九米之高。它身着古老的武士铠甲和鹿角盔，胸前嵌合巨大的般若之面，两只粗厚的弯曲鬼角从锁骨处突出来。钢铁雕刻的恶鬼呈现可怖的青色，张开黑洞洞的大口，露出两排尖锐的獠牙。

七海曾预想过自己面对钢铁浪人的时候，以血肉之躯去抗衡着钢筋铁骨的怪物，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还是震撼了她。铁青色的机鬼在连绵火焰的阴里中仿佛来自古代的妖怪，从传说中最黑暗最寒冷的雪夜里跳了出来。钢铁浪人挥舞着比自己更高的带柄长刀，长柄末端好似凝铸在整块的巨石上。而波能刀锋渐渐充能，只见白色的电光跃动着，汇聚在锐利的锋刃上，呈现幽幽的青蓝色。而七海站在它的面前，仿佛一粒尘埃。它缓慢转向七海，就像一座大山倾倒过来，从“喉咙”里吐出滚雷般的声音：“无人可挡。”

不可能有其它办法，只能在它完全启动之前干掉它！少女凭借本能意识到这一点，禁不住咬牙切齿：这就是现在的西木野。

她扣紧弓弦，从箭袋里拔出一枚穿甲飞弹，在身前快速地挽了一个箭花，扣住箭矢的尾部在弓弦上。长弓如满月，寒光透妖魔，穿甲飞弹的箭头直指钢铁浪人的膝间——这种机器人的下肢和人体不同，没有膝盖，小腿和足几乎连成一体而莫难分辨，看上去像是足尖点地，而脚后跟直接与大腿相连。因此它能支撑起自身巨大的重量从而做出难以想象的灵活动作。而厚重的装甲保护住浪人的腿足，只有膝间为了运动灵活而缺少防护。

瞄准镜自动引导锁定，七海从挽弓到射箭不足一眨眼的时间。少女小臂上的肌肉随着用力而滚动，穿甲飞弹已经离弦而出。她一口气还没有完全吸进胸腔里，左手便又扣住箭袋里的三枚箭矢，手指夹住其中两枚，而将第一枚搭在弦上。

要快！要快！！要快！！！

钢铁浪人跳跃起来，旋即重重地跺在大地上，震撼整片地面。漫天烟尘为之一散。穿甲飞弹打在它的脚掌上，“叮”地摩擦出白色的火花。它只是在倾斜装甲上留下一道焦黑的印痕，继而便被弹开了。箭矢于钢铁浪人的身侧爆裂，一团白色的光芒之后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

它咆哮起来。声音透过全身放射，震碎垂落的冰棱。于是整片山区都响彻恶鬼之吼，甚至漫天飞雪也为之停滞。七海气血上涌。少女强忍胸口的不适，将箭矢搭上弓弦。

挽弓，射箭！

箭如流星，劈开恶鬼的怒号。但是钢铁浪人用力前挥，它的左小臂上挂着旭日纹章的盾牌，肩部则是厚重的狮子一样的鬼面盾牌。穿甲飞弹咬上倾斜的盾牌，箭矢尾羽喷射出澎湃的火焰动力，坚硬的弹头直**去，弓箭少女的武器能够依靠速度直接穿透轻装甲和中装甲目标，但是面对钢铁浪人的盾牌还是略逊一筹。箭矢旋转哀鸣，高压挤迫弹头，撞击敲打引信，隐藏在弹体内部的火药被点燃，一瞬间产生数百吨的高压，将坚固的弹芯硬生生刺进去，这是它的第二段穿甲！

火焰在钢铁浪人的盾牌上爆裂，星火四溅，令钢铁浪人为之一停，这还是未能完全破坏目标。旭日盾牌破了一个豁口，冷风倒灌进机器人的手臂，露出复杂的引线。但它并非人类，没有痛觉。

七海扣住最后一枚已取出的箭矢，弓弦再度惊响。继而少女再度从箭袋中提出三枚箭矢，抛向半空之中。七海正手横抓住其中一支，拉到弓弦之上。事已至此早就没有了回头路。钢铁浪人根本不需要动用它的任何武器，只要一脚就能把她踩成肉泥，如果不能在这里彻底压制住它，那么就完蛋了。

一旦它动起来……

可这家伙比七海想象的要灵活的多。黑烟之后的浪人已经站稳了身形！它顶着弓箭少女的射击大步流星向前，五十米的距离对这个钢铁怪物来说可能只需要两秒多钟。呜呜风声凄厉，有一瞬间七海觉得手指僵硬，只想转身而逃，但她必须继续射击。

冷光穿刺向钢铁浪人的双腿和胳膊。巨大的机器人挥舞着足有十米长的大刀，穿甲飞弹在夜空中留下的银色光痕和打在机器人身上的爆炸看上去是如此渺小和无力，它犹如狂暴的恶鬼般冲刺。但七海的攻击当然不是毫无作用，除了左臂上的盾牌之外，钢铁浪人的装甲并不能完全防护住穿甲飞弹的攻击。

但是要造成致命伤还是太难了。

若想停住它的脚步，只有攻击它最脆弱的膝盖部位。

少女抓住空中的箭矢，挽弓满怀，头盔的眼罩上显示出箭矢的落点。七海在机器的指引下瞄准两臂的连接处，脱手而出。飞弹急速旋转，扎进臂弯之中，炸碎无数破片。钢铁浪人的胳膊受到影响，不似之前那样灵活。

有希望！

剩下最后三十米，泰山压顶之前，还有一次呼吸的时间。

少女横抬起长弓，从空中落下的箭矢正搭在长弓中间，她用尽全力拉满。一片雪花从苍穹飘落，婷婷立在箭矢的尾翼上。下一瞬间弓弦恢复，箭矢离弦而出，而雪花仍在原处。

钢铁浪人的手臂终于还是晚了一步，穿甲飞弹刺进它右腿的膝盖弯里，爆出红色的炽热火团。带动巨大机器人前进的齿轮、电线和传动杆在爆炸和高温中灰飞烟灭。

成功了！

并没有——钢铁浪人只是被迟滞了一瞬，它右腿打滑，但是很快恢复了平衡。红色的眼睛直视向小小的七海，它的速度确实慢了下来，浪人举起手中的大刀。

七海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少女摸向箭袋，继而一愣，她只有两只箭矢了，其中一支还是专门对付步兵的充能爆裂箭，缺乏穿甲能力。

而钢铁浪人朝向虚空劈下手中的大刀！

它和七海有二十多米远的距离，而它手中的武器也不过只有十米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够到七海。但是波能大刀上充盈着能量，磅礴的电光闪耀跳动，在空气中撕扯出紫色的跳跃的电弧，点燃飘落的雪花。而且不仅仅是刀锋，从钢铁浪人的手臂到长长的刀柄，都充斥着电光。

七海的弓箭在充能时也有这样的表现。

那是神赐予帝国以实践其天命的科技，天西财阀数十年研究终于攀登上的顶点——巨大的能量波动凝聚在长刀的锋刃上。以钢铁浪人为圆心，空气凝固成实体向外涌动。地面上的积雪被一寸一寸地震碎，然后有如奔涌的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炸碎至半空中！有如摩西制杖分开红海，钢铁浪人在一瞬间成为黑夜里的太阳，波能冲击近乎凝聚成肉眼可见的实体，澎湃的剑气刺穿夜空。

那剑气朝着七海而来，在少女的眼中世界先是被炸起来的白色的碎雪，有如一堵接天的厚重墙壁，被沛莫能御的能量推到身前。爆风旋即鸣响，一时间她近乎失明失聪，少女凭借本能扑倒在地上翻滚，她感觉到灼烧的热风撕碎她的隐蔽衣，炙烤少女的皮肤，而高温的气体被巨大的压力硬挤进肺里，一瞬之间整个胸腔都仿佛燃烧起来，更遑论呼吸。

但是她还活着——不幸中的万幸，战术指导手册没有欺骗少女，波能大刀能轻易劈开主战坦克，经过短暂充能之后的剑气攻击也能对装甲目标造成类似的损伤，对付步兵却效果欠佳，最好与己方步兵协同配合。

七海挣扎着爬起身来，鼻子里滴出鲜血，不住地剧烈咳嗽，好似要将涌入肺部的高温呛出体外。直到现在她依然耳鸣眼晕，难以呼吸。只见地面先前覆盖的厚厚一层积雪全都消失了，剑气深深犁开大地，而被卷上天穹的碎雪到现在才漫天飘落下来，世界变成一片白色。

弓箭少女的头盔在剑气攻击中被彻底击碎，原本绿色的镜片黯淡下来，读数被永远地固定在了一个系统混乱的大数上。七海甩开它，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飘散。现在没有辅助瞄准系统了，如今她和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一样，只能依靠自己的手和心。

钢铁浪人大步前进，高举大刀。

她离死亡只剩下大约一秒钟。

踏足。

少女双脚分开，一前一后，呈一条线，稳稳地站立因巨人的脚步而颤抖的大地上。

构身。

她站直上半身，有如一棵青松拔地而起，乌发在白雪中飞舞。

上箭。

从箭袋里捏出最后一支穿甲飞弹，搭在弓弦之上，弓与箭合为一体。

举起。

七海稳稳地将弓与箭举过头顶，与大地齐平，双目直视前方的钢铁浪人，眼睛一眨不眨。

拉开。

手指紧扣箭矢尾翼，托弓拉弦，弓开满月，箭矢化作少女的视线。

集中。

将决意凝结在箭尖上：西木野，我爱你。

分离。

穿甲飞弹离弦而出！

残心。

不去关心箭矢的落点，不去关心近在眼前的死亡，七海与手中的弓箭融为一体，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身心与呼吸一致，一切回到起点。

这是被称之为“射法八节”的技巧，是弓道的基础，也是每一名弓箭少女必须修行的事物，虽然在作战时她们完全不依靠自己来瞄准，而是大半交给自动瞄准系统，但是据说这能够锤炼她们的心灵，竖立对帝国的忠诚。

“服从！”当时教官拿着鞭子抽她们，没有理由，不允许反抗，也不允许质疑。她的嗓音尖细，喊叫的时候就像是一只被捏住嗓子的鸭子。“拉弓！射箭！拉弓！射箭！拉弓！射箭！”她在少女们的身后巡视：“继续！直到死为止都不要停！”

她拿着鞭子，只要有人的动作稍微放慢，背脊上就会挨一鞭子。“到死为止！”她扯着嗓子。有时候有人被抽倒了，就要挣扎着尽快爬起来，不然只会有更多的鞭子。

“到死为止！你们的身体不是你们自己的，而是属于帝国！它必须被无条件奉献给帝国的天命！拉弓！射箭！把星星射下来！把月亮射下来！为了帝国！”

她的声音和鞭子破空的噼啪声是每一个弓箭少女的梦魇。直到现在，少女的噩梦里依然会出现嗖地破空声，然后七海身体一抽，冷汗直冒，在深夜里醒来，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道场了。

“拉弓！射箭！到死为止！”

但这也并不是全无作用。

流星之光划过夜色，刺进钢铁浪人腹部的鬼面之中，看上去像是鬼面咬碎了箭矢。但是火焰在它的口中爆炸，七海看见火团，而声音还未传来到她的耳朵里。

这一套流程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以至于在她的眼睛里钢铁浪人像一只缓慢的蜗牛。一枚穿甲飞弹不足以破开敌人的防御，造成致命的损伤。但她还有最后一支箭，只要将它钉在上一枚箭矢的落点上……

能做到么？在如今身受重伤，同时失去了电子观瞄系统的状态下？

你说呢，西木野？

当初西木野在休假的时候曾来参观过一次她的道场，那时教官彬彬有礼，但语气冰冷。七海没有在意，她教西木野射箭。西木野咯咯直笑，射出去的箭矢歪歪扭扭，很少有插在靶子上的。其实七海一开始也不擅长，刚刚进入弓箭少女的道场的时候，她也曾射的歪歪扭扭。

在西木野离开之后教官狠狠抽了她一顿，骂七海是个贱种，“耻辱！摈除杂念！除了为帝国射箭之外你什么也不要想！”也许西木野从其它渠道知道这件事了，后来她就再也不去拜访七海。

但那一次西木野牢牢地记住了道场一句话。

七海捡起箭矢，仿佛爱人的手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而西木野在就她的耳垂边温柔的呢喃：“七海不是聪明的孩子，但是没关系，只要训练就好，不是有句话吗？”

她回答——

“正射必中。”

踏足，构身，上箭，举起，拉开，集中，分离，残心！

充能手套鼓起澎湃的光浪，弓弦之上霹雳雷霆，银色闪电在鲜红的弓臂上跃动，能量充盈着巨弓。少女拉开了一个圆满的弧，弧线上环绕着冷冽的电光，充能爆裂箭势如惊雷，迅疾而去。

刺穿星辰，刺穿月亮，刺穿升阳！

正射必中！

充能爆裂箭钉在穿甲飞弹的尾翼上，劈开穿甲飞弹，砸进同一个伤口处。箭矢爆裂成无数炽热的尖钉，它正确的用法是挽弓射向高空，形成热光之雨，杀伤大片敌军。在炸裂的一瞬间有如樱花漫天盛放般绚烂至极，所以道场里的少女们称之为“樱之雨”。

但这一次它绽放在钢铁浪人的鬼面深处，无数尖钉在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巨大的冲击终于扯碎了钢铁浪人的躯体，它从中间破开一个大洞，电弧火花闪烁。充能长刀黯淡无光，钢铁浪人就像是剖腹的武士，靠惯性依然维持着向前冲锋的态势，却越来越慢。

武士仰面倒在七海面前，发出最后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