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初。

张铭从炕上一个挺身翻起来,伸直了懒腰,脑袋飘飘忽忽的,仿佛还在冒着气泡,眼皮也像灌了铅似的不断往下掉。

他稍稍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居然天亮了?他怎会睡得这么沉?以至于竟丝毫忆不起子夜前后的事情——昨个儿原本打算半眯着守夜,结果到头来,自己却睡得像头猪。

他起身查看周围的情况——还好,小子像坨猫似的蜷缩在被窝里,看来睡得很香,郑宇梵也安然无恙,就是换了个骚气依旧的睡姿。

……奇怪?哪怕一切都平淡如常,他那近乎野兽的直觉却不断地在其脑海里敲响警钟。

是哪里不对么?这种微妙的违和感令他不由得更加集中地观察——

……

把时间倒回数个时辰以前,当载着郑宇梵的货运马车刚刚驶出城关的时候——高大庄严的城墙下,驾车的车夫懒散地打着呵欠,时不时挥舞鞭子催马快行,木轮碾过磕磕绊绊的石子路,车夫的身子也跟着左右不定地摇晃……

他在一阵晕眩中缓慢地睁开眼皮——眼前乌蒙蒙的一片,鼻尖隐约传来灰尘的砂粒感,他动了动嘴唇,试图用舌尖舔舐润湿一下,最后再空咽一口唾沫滋润喉咙。

五感渐渐恢复知觉,伴随之而来的,是浑身上下各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伤口?对了!他输给了那个家伙,之后被狠狠地痛殴了一顿……在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麻袋本身并不算厚实,透过麻袋可以稍微看见外面的虚影,尽管日斜,但天空仍残留着足够亮的微光。

他试着动一动手脚,却发现自己被捆成了粽子,而且不知怎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他清楚这绝不是简单的因为负伤或者疲劳,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抽走了气力似的。

综上条件,他判定现在的自己无法自救脱离此境。

不过,他虽然身受重伤,甚至被施以诡技封住了经脉,但对方并没有取他性命——这至少说明,他这条命对某人来说还有所价值,暂时不会取他性命。

没有兵器在手的此刻,自己的命就是最后的筹码!不管怎么说,先活下来才……

心音未落,他的眼前便刺进一道刀尖!那锋芒离他的眼球几乎只有毫厘之距——随着呲啦~的一声,麻袋被匕首割开了一个口子。

由于他此时仰面朝天,所以割开袋子的人在他眼里,仅仅只是挥洒在丹紫色天空下的一笔泼墨——说直白点就是黑得只有影子。

但又好像不全是因为背光的缘故?他定睛看清楚了——此人当真是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服!

他是谁?是来营救自己的?可是……不对啊,他此行也算是大意失荆州才落人手底,哪路神仙的消息这么灵通?仅过了一晚,便知他被虏为人质,还知道他此时被捆成粽子、丢在一辆骚臭不断的马车上运出城?

——除非,此人观察他已久,就像蹲伏在丛林中、静待猎物放松警惕的老虎。郑宇梵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他的救星……而是杀星!

江湖许多年,挚友不多,不过一俩个;仇人倒不少,排起队来,生意怕是得火过那宜安春宵楼……

黑衣人的匕首眼看着就要刺穿他的喉咙,可却在刺落一半的时候,被后边突如其来的一记鞭腿打断了……那气势如同疾风怒涛般突然出现,并凶狠地踢飞了那将要行刺的黑衣人。

他是谁?那脸上的大胡子和浑身厚重的绒服让郑宇梵一时难以辨认出他的真身。

——好不容易他认出了张铭,毕竟五官眼神都相差无几,虽然着装和胡子变了,但昨日无疑就是这货、把他给按在地上狠狠摩擦……而现在、这家伙却救了他一命。

突然的灵感一闪,他恍然大悟!

关于对方的目的、自己此刻的现状、以及即将面临的情况,种种缘由和前因后果,都逐渐在他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脑海里拼凑成型……

虽说眼下龙剑不在他手上,不过他确信,只要自己手中仍掌握着这个筹码,此人就绝不敢杀他!不仅如此,甚至还会像刚才那般,在危急时刻护他性命周全。

这何尝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欸——嗯?!

郑宇梵急速运转的思考被迫中止,待反应过来时,他已被人徒手提了起来——就像捏着一块温热的尿布,撕下假须的假西域汉子面带嫌弃地瞥了一眼手中之物……

郑宇梵连忙保持安静假装昏迷。而前者也愣是连确认的工夫都懒得,随手将他甩下车……郑宇梵的身体本就够伤痕累累了,这一遭更是摔得他七荤八素。

……该死!给他等着,总有一天给你丫摔回来!刀客忍着额头上的青筋,在心底忿忿地想道。

眼下他只有忍气吞声,继续静观其变。

这时,后边跟上来个小孩,虽身着女装,但他记得这张脸——那孩子当时面对着死伤遍地的战场,却仍然敢从死人手里捡起弓弩向他放箭,年纪轻轻,确有几分骁勇!

胆小可以装、善良也可以装,但唯独勇敢是装不来的,虚伪套不住勇气,因为那仅仅是一种心境上的突破。

这孩子生得秀丽,长发散下来与寻常女子无异,喉结多少发育了点苗头,约摸十五六岁。在那家伙离开之际,一直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

看来这小子应该挺得那家伙信赖,否则也不会留他一人在这里看着自己。

嗯——对方群体之间的关系也基本清楚了,知己知彼,现状也且算是我暗敌明,他成功脱身只是迟早的事儿。

现在需担心的是另外两件事……

……

——此后,他们住进了一个建在郊外的民宿。

民宿的主人看上去是个斯文的男人,外表谦逊秀气,待人比较冷淡,但总归还算好客,只是那双眼睛背后,好像一直藏着什么?总令人觉着不舒服……

以上均为他悄悄睁眼偷窥的结论。

夜已深,万籁俱寂。他总算得以空出心思、以思考先前要留意的两件事儿——

第一,是贴在自己腰围小腹上的这个异物,他曾触摸过几次,论形状绝不是他的随身物件——此物应当正是封锁他经脉的罪魁祸首。

这玩意他没见过,要论怎么解开,自然也一概不知。别的负面效果倒没有什么,就是单纯的气力使不上,而且程度不浅。如不解决掉这个麻烦的话,后续的一切计划都将是空谈。

第二,是关于今天的刺客。

江湖上杀手、刺客不少,大都是靠这门“手艺”混饭吃的,通常情况下他们“接单”的方式无非两种——单独请派和悬赏令……

道上有一封列各大杀手的“名刀榜”,他侥幸在那上边混了个老二的位置……杀手与刺客虽是近义词,但在本质上仍是有诸多不同。

刺客更注重隐藏,他们通常不会将真名公开,知道自己姓名的除了至亲外绝不能有第三人,同僚之间也多以代称往来,他们的行动讲究来无影去无踪,击杀目标后尽可能保证全身而退,摘下面罩还能继续正常生活。

而像郑宇梵这种的,比起暗杀和匿名,他本身也具备正面对敌的能力。一旦目标距他少于百步则必定取其项上人头!这种人比起刺客,更适合干纯杀戮的活,他杀得越多,名头就越响,自然而然,“生意”也就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这就是“杀手”与“刺客”的区别。

单独请派的方式通常也只适用于他这种名扬在外的“杀人魔”,无名刺客若无唐门这类的大派在背后扶持,也绝难在道上独活。

相较之下悬赏令上的单子更好接,但竞争也更大,谁先抢到功劳,谁就能全额拿下悬赏,合作只会让自己分得更少,因此而明争暗斗甚至于互相残杀之流也不在少数……

假如是悬赏令的话,那将意味着他今后还会面临更多来自‘同僚’的威胁!而眼下,他暂时失去了自保的手段,如果落单就会像刚才那样被人趁虚而入。

方才若非这家伙来得够及时,他可能早已丧命。

如今周遭危机四伏,而自己却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想活命,或许是时候该放下一些所谓的尊严了。

眼前就有个免费的保镖在,为什么要作死逃离他的身边呢?今天的情况还不明确么?

这家伙不惜跟官府对立也要劫走他,甚至替他挡下了来自其他刺客的刀,这侧面表明了龙剑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很可能不只局限于其本身的价值……而他手中正好掌握着这个关键,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利用呢?何乐而不为?

……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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