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这里灯火辉煌，不知今日，王老爷为何熄灭了全部的灯。
好在今日月色明亮，月光穿过纸窗，房间的轮廓，布置一览无遗。
家业四下打量了一下，爹不在一楼，那肯定是在二楼。
按着桃木扶手，踩着檀木阶梯。这楼梯质量极佳，鞋子踩上去是厚实的闷响。
阶梯一层层踏过，二楼渐渐显现出来。
王老爷背着手，右手拄着拐杖，站在一个大开的落地窗前，虽然已然60岁，但是腰板依旧挺直，月光洒在他身上，犹如一尊威严的石像。
家业顺着爹的目光望去，是一栋还未修建完成的白色佛塔。
家业已经料到爹要说什么了，搓了搓拇指，在心中预演一遍说辞。
不知不觉间，家业已经来到爹的身后，行了一礼:“爹，我来了。”
王老爷的语气很不高兴:“不是早就叫你来了吗？怎么拖了这么久。”
“爹，我刚刚在家辉那里，今日之事，家辉虽做事出格，但全因我一人出言不逊所致，我理应前去赔礼安慰。”
“你管他干嘛，他的想法根本不重要。他是我儿子，还能反了不成？”
家业心中虽然有无数种反驳的言辞，但是他也心知肚明，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爹，反抗，是自找麻烦，于是便沉默不语。
王老爷很快对当前的话题失去了兴趣:“他根本不重要，不过他人大了，打不得。近来正好上头拨款，在我城建了个新式学堂，让他滚过去给我好好念书，别整天在家里弄那些没用的。”
爹从轻发落了，家业松了口气，赶忙答应了下来。
但王老爷立马补了一句:“不许用轿子，让他自己走过去。”
哦，还以为是什么呢，家业心想，也答应了下来。
“为什么不朽塔停建了？”
果不其然，爹问起这个问题了，不过家业心中已有预案，立马回答说:“爹，近来财政有些问题，不朽塔只是暂时停建，只要再缓些时日，便可继续修建。”
“你当我瞎吗？不朽塔已经停建两个月了，这个样子在我眼前摆了60天，我能看不出来？”
家业很为难:“爹，你也是知道的，自从亨利运输进驻，我们已经连续两年财政大出血了。我们的老式帆船，人力船根本无法敌过人家的蒸汽船的成本和运输效率，我认为当务之急是集中财力购买蒸汽运输船而不是修塔。”
“呵，”王老爷冷笑了一下，非常不爽的回身盯着家业:“你以为你是李鸿章，我是老佛爷，只顾自己享乐，不顾江山社稷？”
“爹，不是的，我从没有这么想过。”虽然家业确实如王老爷所说这么想，但肯定没法这么说。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给它起名叫‘不朽塔’，就是因为它是送给县长的礼物，赞颂他对本县的不朽功绩，只要取悦了县长，我们就能拿到本县内运河的独家经营权，这样...就能将亨利运输一击毙命，彻底碾碎。”
王老爷在家业面前狠狠的捏紧了拳头，仿佛亨利运输真的在他的手中。
即使王老爷振振有词，但是在家业的逻辑里，他感受到了荒诞，他连忙劝说:“爹，自从亨利运输进驻以来，已经为本县提供了大量的税收，我想没有人会因为一座塔而跟钱作对。”
王老爷似乎有些急了眼，语气急促而有力:“难道我们就没交税？！你看问题实在是太肤浅了，我给的虽不是金钱，但是那个东西比金钱更具有诱惑力，那就是——虚荣。若是那个县长接受了礼物却不帮我们办事，那他就别在官场上混了。”
“爹，爹。”家业的语气近乎跪求:“塔可以不朽，但县长不可能不朽，他要是被撤换了怎么办？新来的县长将独家经营权作废了怎么办？”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当然懂这个狗屁县长不会不朽，但是当他被撤换的时候，亨利运输也早就给我滚蛋了。”
家业摇头拒绝: “爹，我不能同意，一个亨利运输走了，千千万万个亨利运输都会过来。我们应该发展自己的硬实力，去买蒸汽船，去扩大...”
“够了！”很明显，王老爷扭曲的脸已经怒火中烧:“这才接手几年，翅膀就硬了？”
“爹，没有那回事。”
“没有那回事儿？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阻碍，很想我早点死了，你好全权做主？！”
家业惊恐万分的摇头否认:“不，爹，我从没有这种想法。”
王老爷豺狼般质问，步步紧逼。家业像一只绵羊一样蜷缩着后退。
王老爷看家业的目光突然从拷问变成侧着脸挑衅着家业:“我知道你弟弟家辉一直很羡慕你，我正好需要一个更听话的继承人，要不要，我让他上来试试？”
家业此时目光闪躲，没了往日的气度，反而像一只被猫逼在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鼠:“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筹款继续修建‘不朽塔’。”
王老爷满意的笑了，拍了拍家业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好继承人。”
半刻之后。
“爹，你还有什么事？没什么事，我就退下了。”家业怯生生的问。
“嗯，你走吧。”
家业小心翼翼的离开了王老爷的房间，直到合上房间的门，来到屋外，自己才感觉到如释重负。
走过几条路，家业路过家辉的房间，房间的灯还是没有熄灭，估计还在拼船模吧。
一直以来，家业都在模仿自己父亲，成为自己父亲的影子，然而自己喜欢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做过。
刚刚爹的那些话，真的让家业若有所思，是不是真的该放弃，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天上的明月更加明亮了，家业注意到了，坐在屋中的家辉也看到了，躺在床上其实根本没睡的翠翠也看到了，爷爷，王老爷，刘管家都看到了。
所有人共赏一轮明月，却各有各的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