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那是一只玻璃杯在由格雷白石打磨而成的地砖上摔得粉碎的声音。

“哼!比布尔斯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家主?”

弥德普,弥家的当代家主,一位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站在壁炉前大发雷霆。

“区区一个勋士,拥私兵两千,进占西部边境线上的维尼敦!”弥德普背着手,一脸愤恨地望着壁炉中的火焰,“他是在向我示威吗?他难道是在告诉我,他才是那片领地的主人?”

一旁的管家大气也不敢出。

“简直是给其他家族看笑话!不仅如此,要是传入兹比格涅夫陛下的耳中,那更是令整个家族蒙羞!”弥德普的声音愈发低沉。

弥可雅蹲在二楼的楼梯口,探出脑袋,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后,她便待在这里,这会儿已经好久了。只穿了一件真丝睡裙的她觉得有些冷了,便用手捂在冻得发红的脚趾上。

弥可雅很不安。

比布尔斯叔叔……?他是个好人。尚且年幼的女孩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何会发那样大的火。

许久,弥德普似乎平复了情绪,用一种冰冷的语气说道:“我写封信,你安排人送出。”

“老爷,恕我冒昧,您这封信是要送给哪位?”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是比布尔斯本人了,我希望这封信是由他亲手拆封。”弥德普说道,“我要以领府的名义,邀请他来绍尔庄园做客。”

“您觉得,这件事情有和平解决的办法?”管家有些担忧。

“不,恰恰相反。”弥德普皱起了眉头,“我要确保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家族的内部消化掉,而不会对外走漏风声。”

管家思索片刻,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弥德普望着壁炉,眼中倒映出跳动的火焰。

宅子太大也不是件好事,壁炉产生的温度无法传达到弥可雅所在的地方。她抱紧身子,觉得更冷了。

……

当气喘吁吁的男孩找到弥可雅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靠坐在一颗大树下。

女孩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膝间。

男孩走近,听见了微弱的抽泣声。

“别,别哭……”男孩绞尽脑汁才憋出这么句话。在他七年多的人生里,这是第一次碰见需要安慰妹子的情况。

但弥可雅又哪里会理会他。

如果说,亲近之人的死亡,而且是那样惨烈的死亡,能够因为一句安慰的话语,就能被抚平其带来的所有难过、恐惧甚至是绝望……

那么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一定会很幸福吧。

男孩没辙了。他不再说话,而是也靠着树干坐下,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陪在弥可雅的身边。

这片树林很安静,偶尔才能听到鸟鸣。繁盛的枝叶遮蔽了天空。而很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便在树影间投下斑驳。

不知过去了多久,弥可雅才抬起脸来。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她的眼眶和鼻子都有些泛红。

她侧过脸来,偷偷打量着坐在身边的男孩。

这位未来的领主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树干上。背上的剑也已经被解下,平放在他的膝上。

不知怎的,弥可雅忽然觉得,这棵树仿佛就成了这偌大树林的中心。树下这片小小的空地,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弥可雅悄悄地向男孩的方向挪了挪。

“喂……”她擦干眼泪,轻唤一声。

但后者没有应答。

弥可雅又挪近了一些,然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个人叫昂加,他是我们家族的侍卫长。这一路上,都是他在保护我。”

“你会觉得奇怪吧。如果我真的是一位贵族大小姐,为什么会这样落魄得来到这里。也难怪呢,毕竟我们的家族内部发生了一场纷争。我除了逃跑,什么都做不了。”

弥可雅喃喃地说着,手指轻轻地拨弄着一撮青草。

“我的父亲不允许权力旁落他人,我知道,他不会允许的。他命令昂加带我离开,或许不是出于对女儿的关心,因为……他同样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变成对方手里的棋子反过来制约自己。”

“我可能,只是一个包袱。”说到这里的时候,弥可雅停顿了一下,狠狠地咬住下唇。

她又看了一眼男孩,后者仍然背对着自己,没有说话。

“其实,我很羡慕你。虽然你作为贵族是很不合格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和喜爱的朋友一起玩乐,吃自己爱吃的东西,那多好。”

这时候,男孩忽然挺直身子坐了起来。

“呃,怎,怎么啦!”弥可雅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男孩回过头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怎么睡着了?诶……啊小妹,你不哭啦?太好了!”

他立刻就高兴起来。

哈!?睡着了?到底是怎样神经大条的家伙,才能在身边有一个急需安慰并且在向他倾诉心事的女生的时候选择睡觉啊?

“咚!”毫不犹豫地,弥可雅一记手刀敲在男孩的脑袋上。

“哎!”男孩这回是清醒了,连忙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才行,如果你打我就能好过一点,那就打吧!大哥我受着!”

说完便闭上眼睛,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来。

“你……!噗呵!”弥可雅瞧着他滑稽的模样,忍不住被逗乐了。随即又板起脸来,嗔道:“你当我是野蛮人吗!”

男孩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委屈道:“可我都已经挨了一记了……”

“那,那是因为……”女孩支吾起来,“谁让你不好好听人说话,自说自话蒙头睡大觉。”

“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男孩忽然笑道,“这说明,我这个大哥还是值得你信任的!”

“你……你都听到了?”弥可雅的心里有些紧张起来。很纠结,明明是想要说给他听的,但又希望他没听到。

男孩蹲下身来,直视着弥可雅的双眼,认真地说道:“那个人,昂加,是你的侍卫,是他一路上保护你来到悬桥堡,是吧?”

听到昂加的名字,弥可雅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年轻的侍卫那副惨烈的死状,有如梦魇,仍然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来保护你!”

眼前的男孩大声说道。

“诶?”弥可雅以为自己听错了,讷然地抬起眼睛。

“昂加的工作,由我接替,由我来完成!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这个大哥在!我说过的吧,悬桥堡领地内,我罩你!”

弥可雅第一次见到这般明亮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男孩,她忽然觉得无比安心。

“笨蛋,谁要你保护,说什么大话……”女孩慌张地移开视线望向别处。她想要反驳,但声音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小。

“小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哪里不舒服吗?”男孩观察了一阵,不由问道。

“你看错了!”弥可雅连忙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唔……”男孩若有所思,“早上这树林里潮湿,温度低,我估计是待太久了给冻的。”

“嗯嗯,就是这样……”弥可雅连声附和。

见弥可雅的情绪稳定下来,男孩总算是安心了。

“我有个主意。”他说道,“我们现在返回悬桥堡。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家里做的是长途邮差的工作,整个伯加行省都在范围内,一定可以帮助你联系到你们家的人。”

弥可雅听了,心中有了一丝希望。但也不免顾虑,毕竟自己家族的情况太复杂了。

“其实,我……”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决定将实情告诉这位领主之子,

但就在这时,前方的林中惊起一片飞鸟。它们像是受到惊吓,发出连续不断的鸣叫,扑腾着飞离栖身的树枝。

紧接着,便是一声犹如滚雷的低吼。

“不,不会吧……”沃夜西后退两步。

树丛中,显现出一个庞大的身影。那些被折断的树枝发出悲鸣,然后又被那巨大的爪子给踩入土里。

“邪种!”

那是一只四肢着地的兽形邪种,看模样像是一头巨型公牛,但是公牛的嘴里可不会有两根长达半米的弯曲獠牙。

它的四肢也远远比公牛要强壮,巨大的前掌可以轻易地将树干给撕成碎片。

“快跑!”男孩转身便拉起弥可雅的手。

但弥可雅几乎已经吓呆了,她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书里的不过都是些画像,但真正出现在眼前,那又是另一种体验了。

这头邪种发出低低的笑声:“果然,还是人类小孩儿的魂,最为鲜美啊。”

它动了起来,速度远远超过了一辆疾驰的马车。拦在它面前的树干,全都被生生撞断。

男孩回头看了一眼,心跳得飞快,他仿佛感觉到死亡就在身后,如影随形。

这样下去,逃不掉了。

“小妹,你快跑!”男孩放开了手,转身拦在了弥可雅的面前。

“等等!你这是……”弥可雅愕然,“你会没命!”

男孩拔出了剑。但是剑的重量让他必须双手紧握才能抬起,脚步也摇摇晃晃,难以保持稳定。

“不管怎样,快跑!不然我们都没命!”他喊道。

手脚在发抖,牙齿在打颤。可是,一想到身后还有那个女孩,他便强忍住了逃跑的念头。

哪怕是逞无谓之能,他也不希望自己什么都不做,眼看着不久前才说要保护的人被夺取性命。

“还挺有种啊。”

“呃!”男孩杂乱的心绪被这近在咫尺的死亡之音给拉回——短短的几秒钟,这头兽形种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太快了,没有办法……反应。

獠牙,像是一道利刃贯穿而来。但目标却不是沃夜西,而是他身后的弥可雅。

弥可雅还没能跑出两步,她感受到了背后的劲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砰!”

男孩几乎是以一个将自己扔出去的势头扑了过去,与此同时将手中的剑横在了獠牙的跟前。

然而,金属的剑身在这一击面前脆弱如纸。在夸张的形变之后,断成了两截。

男孩被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弥可雅没有感到身体被撕裂的疼痛,缓缓睁开眼睛,却看见让她窒息的一幕。

男孩躺在地上,胸口的衣服被鲜血浸染了一大片。

那离咽喉仅有一指距离的撕裂伤口,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男孩让獠牙刺来的方向产生了偏离,那么弥可雅已经成了挂在牙齿上的尸体了。

女孩捂着嘴,跪倒在他身边,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小妹啊,跑啊你……”男孩艰难地发出声音。

“不要……”弥可雅摇着头。此刻她的眼中,男孩的模样与昂加重叠了。悲伤不可抑制地从心口涌出,像是无数利箭穿过身体般疼痛。

“不要,我已经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在我的面前死去了……”她无力地抽泣着。

“呵呵呵呵。”兽形种发出阴沉的笑声,如同滚滚雷鸣。

它缓缓地迈开步子,来到了两人的跟前:“不用难过。你们反而应该庆幸,能够成为我青铜阶突目金的一部分。”

……“庆幸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突目金刚刚抬起那硕大的脑袋,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寒光闪过。

“咚!”半根断牙掉落在地。

突目金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左边的獠牙已经被斩断了。

“呃啊啊啊!”这头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弥可雅讷然地望着这个站在眼前的纤细背影。

一个女孩,梳着一股花结发辫,穿着一身米色罩袍。手中,拿着一把长过她身高的“7”字形镰刀。

“姐……姐?”因为伤势,男孩的声音细不可闻,但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欣喜。

姐姐?就是她吗?弥可雅惊讶地望着这个女孩。

纯黑色的镰刀,却泛着白色的寒芒。

“你找死!!”突目金怒道。

“不,找死的是你。”女孩眯起眼睛,“把我可爱的弟弟伤成这样,死法我都不会让你选。”

“哈哈哈哈哈!”突目金一拍巨掌,泥土蹦起一米多高,“侥幸偷袭成功,却给了你大放厥词的勇气?”

“唰!”

另一根牙也被斩断。

突目金没有看清女孩的动作,只是看到她手中的镰刀从左到右换了个位置。

“你……!”

“你该庆幸的是,我不喜欢虐杀。”女孩抬起眼睛,直视着突目金银色的双目,“如果你死在别人手上,那可能是十几刀或者几十刀的结果……”

“……而我只用一刀。”

……

当家族的侍卫们找到弥可雅的时候,她正靠坐在屋外的墙壁边,昏昏欲睡。

“小姐!终于找到你了!”侍卫们大喜过望。

弥可雅清醒过来。望着这些侍卫,望着他们胸前铠甲上印着的家徽,喜悦、激动还有委屈……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

原来,那日清晨,昂加在桥望镇寄出了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最终被交给了一位远来的跑腿商人,而那商人又恰好途经弥可雅家的家族封地。

连日来,弥德普几乎是满世界地寻找自己的女儿,当他得知弥可雅在悬桥堡后,激动地跳了起来。

那名商人也因此获得了巨额奖赏,一夜暴富,再也不用跑腿了。

弥可雅的父亲已经将家族的一切事宜安顿妥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接回女儿,并在一封写给弥可雅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愧欠。

女孩将信叠好,收入口袋中。

门外,侍卫们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他们正在等待大小姐下令启程。

弥可雅走出了屋子,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段时间以来的栖身之所。

然后,她的目光飘向了前方,那座青灰色的主堡。

“他怎么样了呢?这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弥可雅抬头望着主堡一侧那高高的塔台。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可是,怎么会呢?他明明受了重伤啊?弥可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姐,您……”侍卫们不知道自家小姐看到了什么,只是匆匆忙忙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了主堡的跟前。

弥可雅仔细地看,终于确认了,那就是那个舍身救了自己的男孩。

塔阁之上,这位领主之子半躺在一张轮架躺椅上,身上缠着绷带。因为伤在胸口,他没法起身,仍然努力将脑袋从石栏边探出。

“小妹真的要走了!太好了,她安全了。”男孩笑道。

“好了,真不该告诉你这件事情。”他的姐姐轻轻一戳他的额头,“上次你跑进森林出事,老妈很生气,我已经替你扛下来了。这次我可不打算再替你挡箭了。”

“哎呀,姐姐你对我这么好,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啦!”男孩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

“啧,臭小子。”

弥可雅不知道男孩有没有看到自己,但是她总觉得,就这样离开不妥。她明明有很多的话想要说,还有很多的心绪藏在心底。

“我还会来悬桥堡找你的!”她将双手放在嘴边,用尽全力喊道,“说好了,你要在这里等着哦!”

“小,小姐!?”侍卫们惊呆了,他们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小姐。要知道,音量控制可是贵族修养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部分。

“这是约定!”她抬起手,伸出小拇指。

片刻过后,塔阁的石栏边也伸出了一只竖起小指的手,在半空中来回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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