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声音归于寂静,一切光亮没于黑暗,所有视线都被阻断,所有思绪都已消散,这时候,孤独的存在让她脱去了已无意义的、温柔的外衣。她面向的不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什么都不存在的虚空。然而虚空是不可能被看见的,于是在她眼里,那些她无法辨识的不存在都塌缩成为一个熟悉的影子,她看着那个影子——那个影子,在她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时候,她总还能看见的那个影子。

因为那是她曾经、曾经拥有的,在物质的世界里和精神的世界里,唯一的存在——就连她自己都不被自己认可为存在之物的时候,她所相信着,她所依赖着的那个人。

“少佐……”

“少佐……”

她低声重复着这个称谓,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那个意识中的影子,做着简单而徒劳的努力,以至于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意识到,在应当沉沉睡去的夜晚,她一直清楚地醒着,被真实的世界环绕着,而不是浸没在模糊的梦境里。

直到窗前有一盏火光闪过,驱散了那些暗中的想象,代之以在深夜里不合时宜地穿过街道的、马车与挂起来的提灯,她才眨了眨眼,在被体温暖热的被窝里缩起肩膀。

少佐当然不在她身边。陪伴她的,似乎只有这些年一如往日的孤独和深切想念。

不,不止这些。

睡惯了冷硬的地面和公司阁楼的板床,这绵软地包裹着她周身的被褥只使她觉得陌生,使她确信,自己留在了自己不应该在的地方。

我在哪里……

她松开手里紧紧抓住的床单,在被子底下翻了个身,瞳孔一点点放大,捕捉着房间里可能存在的、最微弱的光线。

她想起油灯里摇曳的光影底下,埃利文·洛佩兹的声音。

“可是——”

“还没有结束吧?”

那时候她正拎着手提箱站在门口,准备换上高跟长靴从这个门走出去。

“春田小姐——委托人,还没有说结束。”

现在她只后悔,后悔自己当时为这个女孩的请求,为自动书记人偶行业的规则而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而不是顺从自己心中的恐惧,悄悄地,迅速地从那个人的身边逃走。

当她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转回头去,视线越过肩膀注视着身后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迟了,自己已经走不了了。

你在害怕什么呢?

从埃利文的红眼睛里,她读出了无声的质问。那同样也是她正对自己提出的问题。

“……薇尔利特?”

“……你要走了吗?”

清水冲洗过的脸颊已不再有深浅不一的风干泪痕,虽然眼白依然是微微红肿的样子,但全然抹去了伤痛的痕迹,有的只是一份关切的眼神。

“天黑了。”春田说。

没有任何挽留的请求,没有任何责备的怨言,春田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她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想要逃离这里的愿望,是如此的渺小,自私,而没有来由。对于一个穿越死亡之门只为了站在她眼前,甚至连一个拥抱也没有要求的人,她能给予的,竟然只是一个仓皇离去的背影。

“也许,”

“确实是有点太晚了……”

从心底里,她尚未成熟的良知苛责着她的直觉与本能。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请别嫌弃,我这就去准备晚餐。”春田慢慢摇着轮椅去了厨房。

她就是这样留在这里过夜的,她如此回忆起来。

……

始终,异常的清醒感伴随着她。

她一度以为这种感觉来自于陌生的床铺,于是她逼迫着自己从被子底下钻出来,直起腰来后背靠着墙坐在床上,想用这种稍微紧张的姿势来让自己的身体意识到疲倦。

当她闭上眼睛,用看不见的黑暗代替看得见的黑暗之时,她确实感受到了疲倦。松弛着垂下来的眼睑受了重压而再难睁开,意识一度模糊起来,渐渐沉入了睡眠的状态当中。

“你在——”

“害怕什么呢?”

心脏忽而瑟缩起来。一瞬间血流的实感让她再度睁开眼睛,分明看见自己在那座圣堂顶端的空中花园上,有白色的石雕和喷泉,脚下却是视线不能触及底部的万丈深渊。

与记忆里不一样,在她身边的不只有一杆冷冰冰的战斧。

“薇尔利特。”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和他的碧绿眼睛,就在她眼前。

她很快地流下泪来,向着眼前的人,哽咽着,伸出颤抖的手。

那并不是什么重逢的喜悦。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都是看似光鲜,却会被指尖毫不留情穿透的虚影。于数年的漂泊与彷徨里,她没有强迫自己,但如此的情景只是不断地重演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在知觉与幻想的交界上见到他的泡影,从最初的声泪俱下涕泗横流的激动,逐渐变得无动于衷,再随着时间的久久推移,有了越来越多的伤感——一天她在夜里看见少佐的影子,就有一天她仍未回到少佐身边。但即使如此,即使她明知了一切都只是她的空想她的悲愿折射成的虚伪,她依然要拿出她不曾改变的热诚,去迎接他的归来。

“少佐——!”

可是今次,又不一样。

基尔伯特像是看透了她身上的不同往常。

“你怎么了,薇尔利特?”

“你在——”

“害怕什么?”

今天不知第几次,由她和她的想象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少佐……”她说。

“我该怎么办……?”

她的肩膀,她的身躯也因为畏惧而颤抖——在那些叙说经由自己手下变成白纸黑字之后,她竟无法忘却,无法忘却此时的自己,正在被死神的黑色十字锁定着,命运只系在一支步枪枪机里的撞针上。

“我该怎么面对一个——”

她转头看向远处的,与圣堂齐高的,褐色砖石砌成的钟塔。

阳光从钟塔的顶端扫过去,有那么一小会的角度,让玻璃镜片反射出刺目的光斑来。她分明看见了那个反光,以及后面的人影。错觉甚至使她以为,她能逆着透过那个狙击镜,看到一只橄榄绿色的澄澈眼睛。

“一个——”她说。

“不只有你的世界?”

遥远处,有火光闪动了一下,接着她的脸颊,唇齿和舌尖都被染上了血液的腥甜味,她听见迟来的沉闷声响,仿佛气泡破碎一样轻微。

在疼痛爆发之前,她又回到了黑暗里。没有任何幻想与忧思的,完全现实的黑暗。她是的确听见了什么声音,也许是细微的金属架构的碰撞声与摩擦声,从靠近房间门的地方传过来。她转过头去看向开着的房间门门口,那里分明是一个影子,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影子。

她在心里斟酌着称呼。

“还醒着吗?”几乎没有声带震动,已然不能再轻的声音呼唤着她。

“嗯。”她应答着。

“我能进来吗?”

“……嗯。”

……

早些时候,平常属于埃利文的房间里,她划着了火柴,把火焰伸进灯罩底下半浸在煤油里的灯芯上,燃起一盏摇曳的光,给她自己在北面的白墙上投下深深的黑影。

深夜刚刚开始,街道上的路灯还亮着,她能清楚地看见黑漆灯杆上的花纹与停在路边的马车车轮的辐条,除此之外街道上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看完窗外之后她又转回头看向门前,发现春田和她的轮椅正停在自己的房间外。

“今天,”春田说,“我去客厅睡了。”

说完她往后倒退了一点,准备转过身去返回那边的黑暗里。

“别啊,别。”埃利文几步追过去,拉住了春田的轮椅扶手。

“就留在这儿吧。”她说,“别那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埃利文把春田推进自己的房间里,墙上摇晃的黑影又增加了一块。

“你知不知道,”春田放低了声音,很轻缓地说,“你说出了,很不得了的事啊……”

“……呃,什么?”

埃利文在床边坐下,在相同的高度和春田对视。

但是春田却故意低下头去把视线错开,

“今天那些事情……”

“你都明明白白地、听到了吧。”

“即使那样……”

春田的十指在小腹前面交错,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和空空裙摆的皱褶看着。

“你还打算和一个如此的人待在一起吗?”

“……”

埃利文皱起眉看着她。

“你又在说胡话了,和那时候一样。”

“我怎么会那么容易疏远你——还早着呢。”

“知道你所经历的事情,只能让我更——”

她把尾音拉长了。对于她本能地将要做的事,她感到血流与心跳有些过速,这让她没有余力去斟酌一些词句,只是向前倾斜着身子,往春田的方向伸出手。

“我明白了。”

在埃利文来得及说出什么简单而未经思虑的字之前,春田开了口,使她的一时的热情与冲动话语折损在胸腔里。春田的左手被埃利文抓住,两个人以一种奇妙的高低角度对视着。

我从没有。

“我从没有——”埃利文仍然说出声来。

“如此地,想要和你在一起。”

“如此地,想要为你所用。”

“如此地,想要守护你。”

听闻过,想象过那些她跨越过的死线,那决然立于地狱之门后的身影,埃利文并不在乎所谓的什么鲜血和罪恶,并不在乎所谓的什么耻辱和背叛,亦不在意那些失去的,本应得却也不应得的勋章和光荣,她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女人,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究竟曾经承受多少苦难,究竟可以变得多坚强。

“我说过,别太小看我了。”

当埃利文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春田再一次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了,侧过脸去看着一边,被油灯投下橘黄光色与黑影的墙。

“即使我只是你利用的道具……”

埃利文看见春田颤抖的薄唇底下露出一抹牙齿的白色来。春田向埃利文伸出手,手指按在她被银色头发覆盖的前额上,接着慢慢向上移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的柔滑。这种突然的接触让埃利文心里毛毛的不知所措,一下子连自己想说的什么一并都忘记了,只剩下低着头闭上眼睛悄悄地去感受她的指尖掠过自己发丝的无数个瞬间。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你、你这是……”

“啊,”她听见了春田的浅笑声,“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试试。”

“还有……”

“关于那时候的事情,”春田慢慢说着。

“是我错了。如果埃利文能原谅我的话——”

“请忘记那些吧。忘记吧。”

她用手指拨开拨开埃利文额前的头发,凝视着昏暗里不甚清楚的肤色,想要在那里留下点什么,但最终只有些呼吸里的零星水汽,被灯火的热慢慢炙烤着,蒸发进空气里,什么也不剩。

“你们、总那么让人为难。”末尾的声音比灯芯燃烧都细小,消散在了两人之间的光里,没有清楚地传到埃利文的耳边去。

……

“我来帮你吧。”

“不,不用麻烦你。”

春田摇着头。

“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

她把左手边的轮椅扶手折上去,抓紧了轮子和右边的扶手,一点点地,试图移动那半个身体。但在她来得及继续努力之前,埃利文走到她眼前,按住了她的肩膀。

春田用困惑的眼神望了埃利文一眼,但紧接着又垂下眼睛去,微微叹了口气,撤去了手臂上与肩膀上的力气,放松身体,任由埃利文的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环绕着她的胸前背后,埃利文就那样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在床上。因为春田只有一半身体,抱起来感觉轻飘飘的,有几时埃利文甚至以为那些布料包裹着的底下是软绵绵的羽毛,会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风从她的怀里吹跑。但窗是关着的,只有灯罩顶上被加热的空气缓缓地向高处流动,偶尔抚过人的脸颊,却不像风,只像看不见的温柔的手——只在此处和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从她身边夺走,没有。

“要换件衣服吗?”

埃利文看着躺下的春田。军礼服上衣和腰带被解下来搭在轮椅椅背上,抽掉挽住头发的三色束带,长发散开在洁白的床单上,暗暗地看不清,只有被近处的油灯光映亮的一角洒落着些许红棕色,像是燃过的、炽烈热情的余烬。

“……不必了。”春田翻了个身,侧躺着朝向床的外侧。

“这具残破身躯的丑陋……”

“我不想让你见到。”

“可是……”

我已经不怕任何事情了,你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想要知道。

埃利文是想那么说的。但她终究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灯下春田的侧脸,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尽是悲戚与无奈,同那件长袖连衣裙与她按在腰上的手一起,似乎成了她最后的矜持,和不能放弃的底线。

“那……”

埃利文摘去油灯灯罩,俯下身去对着灯芯吹气,那唯一的、细弱的摇动着的光火立时消失了,黑暗重新涌上来将她和她吞没,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视觉交流——她直起身来,但没人能看见。

“晚安。”埃利文说。

……

她是否曾沉入梦乡?

一刻也没有。

在黑暗更深的午夜里,埃利文早已沉沉睡去的时候,春田从床上爬了起来,一点点挪动着,悄无声息地坐回了轮椅——她的胸中总有不安的心率节拍,尽管她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事,但她还是无法入睡。

也许是血脉相连带来的心意相通。她这么想着,在静寂里悄悄摇着轮椅,去了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房间,与那个被回忆的幻想折磨着的,同样在清醒里沉默着的她对视。

……

……

在整个世界都被静谧与黑暗吞没的时候,其中残留的,唯一一抹金属银光,与胶轮和木地板摩擦的声响,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向她靠近着,从房间的门前一直来到床边。

许久以来,作为自动书记人偶活跃着的薇尔利特·伊芙加登,展现给委托人的一直是无瑕而不可方物的美——除却已穷尽了溢美之词的容貌以外,她的言行举止从来都是优雅而从容不迫,代笔工作完成得也总是利落,精确而没有一丝差错。从剧作家,青年学者,士兵到半神少女,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为她无可挑剔的一切而折服,所有经由她参与的故事都因她的到来而被烙上了美好的印记。

然而唯有一种例外——在所有的故事里,只有属于她自己的故事没有幸福的结局;只有和她有着深刻牵绊的人,包括她自己,还未得到真正的救赎。

现在的她也正因此而苦恼。与过去所遇到的种种不同,春田作为委托人所叙说的事情和她有着太多太多的联系,以至于她不能够完美冷静地将自己置身事外,一去思考这些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过去的泥沼,不得不去回忆那些她曾在战场上经历的日日夜夜——充斥着硝烟与鲜血的,残酷的噩梦;虽然如今看来,就算是噩梦也有美妙的地方,因为那时有人在她身边,并且她一刻也未想过分离,而现在纵使岁月静好,她也终究只是孤身一人。

不,在几天以前她尚可以这么认为。而在当下,在眼前……

“那些事情……”

“一定十分痛苦吧。”

无光的阴影里,仅存的有形之物向她伸出手。她凭借着最低限度的视觉才辨识出,春田正握住她搭在被面上的、钢铁的左手——冰冷的机械纵使再有十分灵活,终究不能传达任何柔软的触觉与暖热的温度。自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与任何人握手的、感觉上的记忆了。为她留下这感觉的,唯有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一人而已。

过去她曾因为对这双机械手的陌生而深感困扰,但在熟悉了它的使用之后渐渐接受了它,并且为这样一双更加强大和可靠的手,能够更好地完成任务的手而自豪;至于感觉的缺失,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

可现在,她心里竟生出一丝愧疚——为她不能切真地透过皮肤感受到眼前人的温柔而感到自责。

“这双手……真好。”

春田来回抚摸着薇尔利特手上的钢铁。

“完全和正常人一样呢……不,也许是更好吧。”

不,不一样啊。薇尔利特在心里否定着。

“过去的很多时刻,我都没有停止过对自己那一时软弱的悔恨。”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不过,现在想想也许有些多余呢。”

“有这样一双奇迹的手的话……”

“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能令人解脱的事了。”

春田把薇尔利特的左手抱在胸前,用自说自话的声音喃喃;然而因为一切都太过安静,薇尔利特仍然听得一清二楚。她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竟然感受到了些微的、带有拘束感的弹性反馈。

“没有必要的,”薇尔利特说,“您完全不必为那些而担忧。”

“那不是您的责任。”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春田的话语里包含着些许生涩的微笑。薇尔利特隐约看见她长发的轮廓微微抖动,仿佛是在轻轻摇头。

之后,春田松开了薇尔利特的手,只那样寂寞地坐着。薇尔利特仔细地望着她的影子,想着或许能从这昏暗模糊,缺失了明度和颜色的残片里唤醒自己对于更加久远的、只存在于春田的描述中的,童年的记忆。

然而她看了很久,努力地去回想了很久,仍旧一无所获。春田关于最后那一场战斗的叙说与她那些无法忘却的血泪记忆严丝合缝,但当提及小时候的事情之时,她不能想起哪怕最细微的一点东西——直到与迪特福利特·布甘比利亚和他的船队在荒岛上相遇为止,那之前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是一片可怕的空白,她的脑海中并不存在任何童年与家庭残留下来的吉光片羽,至于一个姐姐,一场海难,更是无从谈起。她在听那些东西的时候,觉得就像在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路人的故事一样;她甚至曾怀疑过,那些东西是只属于春田自己的幻想,是她编造出来的美好回忆,但是她没有当场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像不忍心戳破一个阳光下映出七种彩色的肥皂泡一样。

在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她向她亮出了自己的锋芒。

“对不起……”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打破了眼前的沉默。

“无论如何,我都有个问题想问您。”

春田向她的声音抬起头。

“如果,”

“我是说如果……”

薇尔利特的声音几度停滞又回转,犹豫过后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过去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所以如果,如果我、并不是……不是您的妹妹的话……”

迟疑着,话语在此处停了下来,她看向春田的脸,想确认面对这个问题她的反应;然而春田的剪影只是一动不动,轮廓的边线在静止里一点点地溶入周遭更深的黑暗里,表情完全看不清楚。

如果她并不是谁的妹妹,也就没有必要为这份没有目的的牵绊付出任何感情。这个故事便不再与她相关,她就可以全身而退,而免于突然生出的这些家人的血脉的思念的纠缠。

——但那是多么残忍又自私的事情。

片刻之后,她才听到了来自春田的一声苦笑。

“一直以来,我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直觉。”

“如果真的错了的话……”

“那这个世界,未免也太残酷了。”

春田把脸埋进双手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就像……”

对话再一次中断了。声音的波动一消失,夜色就逐渐聚拢过来,湮灭掉眼前存在着的概念——若不是轮椅的金属框架尚残留着最微弱的一点点反光,薇尔利特直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和冥冥之中的某个魂灵在交谈。

春田的手指顺着脸颊的边缘滑落下来。她用了很久才想出一点为自己没有根据的梦辩解的说辞。

“有些时候不需要去确信什么东西。”

“就像永远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一线光明,”

“不管它是烛光,萤光还是阳光,也不论它的背后是一个明亮的世界,一个冰冷的深坑还是一片火海——”

“总要去追寻它的,不存在不去寻找的选择。”

她直起身子来,握住轮椅的胶圈稍微往前摇了摇,靠薇尔利特的床更加近了些。

“也许你真的不是我记忆里的她,但是那不会改变我的选择。”

“不管这一切有没有意义,我都只能去做。”

“——你能明白吧。”

“无论如何一定要寻找的人,你的生命里也有吧?”

无论如何一定要寻找的人。

这个问题,对于薇尔利特·伊芙加登来说是不需要思考的。至今以来她都是为此而活的,她不可能给出一个其他答案。

“有。”薇尔利特回答。

她想起因流血和伤痛而颤抖的身躯,想起破碎的窗户与墙壁,想起徒劳涌出的泪水,以及那个人在生命弥留之际,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薇尔利特,我爱你。”

最后的声音是永远刻印在她的意识当中的,任何时候只要她想回忆起来,她就能听见那个声音——那个她自从别离以来一直期待着再次听见的声音,以及一个对于她来说太难理解的字眼。无疑,在那背后,就是她要不惜一切寻找的人。

“春田小姐……”如今她在黑暗里,低声呼唤着坐在自己侧面的人的名字。

“无论如何都要寻找、那个理由,是‘爱’吗?”

这个温柔过头的字眼,如同白炽灯一样刺伤了春田习惯了黑暗的瞳孔。

“爱……”

至今为止春田都羞于使用这个字来表达任何的感情,那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过于崇高的存在和过于热情的表达。

但,当有人问起她的时候,她从心底里不能否认。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字比它更加深刻更加凝练地解释曾经发生过在她身上的一切。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那就是爱,薇尔利特,那只有是爱。”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撑住轮椅两边的扶手稍微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半身,接着向前倾身,以更加靠近黑暗中隐约显现出来的轮廓、靠近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耳边。

“那个人……也许是我见过的?”

薇尔利特注视着呼吸的温度与声音的波动传来的方向,就在抬手会碰到的极近处。

“您知道他的事?”

“那时候……我最后看见的。那个你拼上性命也要带走的男人——是他吧?”

薇尔利特从没想过,再会有谁向她提起那个人。

“是的。想不到您能记得他。”

“那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我才记住他的。”

“那位大人是我可以记忆以来,一直守护在我身边的人,直到那时为止。虽然这样说也许有些对不起您,但那时候,我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除了他,我一无所有。”

春田把轮椅向后摇,渐渐从薇尔利特身边退开,直到她不再能感受到属于生者的温热的距离。这样的时候她一再沉默,让自己重新坐进一个隔绝了光线的空间里,面对面地消失在薇尔利特·伊芙加登的眼前。她就在那样的地方垂下头,不再去看坐在床上的薇尔利特。

但她终究还是开口了,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是这样啊……”

“多亏有那个人出现……”

“他一定非常非常爱你,”

“而你也一定一直爱着他吧。”

这次,轮到春田吃惊了。她眼前视而不能见的黑暗被窸窣的声音和微微显现的剪影打破,薇尔利特越过那个触手不能及的距离,从被窝里爬出来翻身坐在床边,她的身形重新闯入了春田自己的领域。

“您说——”

“我也爱着他吗?”

“当然……从那时起我就那么感觉了。而在现在,你是毫无疑问地爱着他的呀。”

“这些话,是只有爱人才拥有的思念啊。”

“人愿意为之献出一切的,就只有爱而已,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那个长久以来萦绕在她脑海中的发音如今在她耳边不断地被重复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残留的肌肉组织部分开始抖动,而机械的指尖迟了半拍才受了牵动,也开始共鸣似的变得不稳定起来,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只能凝视着自己的机械手轻微地震颤着,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薇尔利特,我爱你。”她又想起基尔伯特的话。

“不要怀疑。”这是春田在她身边的声音,“相信这些。”

所以,至今为止的一切,只有爱可以解释得通,而不是什么利益关系,也不是上下级的绝对忠诚——说到底不存在任何利益,也不存在没有理由的忠诚。

“我爱着少佐。”她小声说。

“正是如此——”春田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

“如果你爱那个人,就只要去寻找他就好——”

“爱正是为此而生的,为了给你一个舍弃一切的理由而生的。”

“所以,”

“不要停下来啊。” 1

春田说这些话的时候紧紧抓住了轮椅扶手,从胸腔里挤出空气,用尽了力气想在压低声音的同时让它听上去更加严肃深刻。

“我所想的惟有让你幸福。”她合上眼睛,完全与身前的薇尔利特隔绝,看着连夜色也不留下的虚空。

“从过去到现在,这都没有变过。”

“请不要做会让自己困扰的事。”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忘记我。”

“但如果你需要,”

“不论何时,我都会驱身前往。”

“所以,不要犹豫,不要顾忌,不要理会其他的牵绊——”

“去寻找自己的爱就好啊——”

后半截话音已不甚清楚,夹杂了难以抑制的冲动带来的强烈杂波,薇尔利特也许听见了她的话,也许只听见了一些暗地里悄悄的呜咽。

“为什么?”

感情不受控制的流溢被这问题骤然打断了,春田像是被噎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来。她把手按在胸口上轻轻拍了拍,然后向上扼住自己的咽喉,仿佛那里真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她的话语一样。

“一直以来,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

她勉强才吐出几个字。

“我……”

梗在喉咙里的分明不是什么实在的东西,而是她要说出的那个字本身。她之前一直在强调着那个一切,如今她却完全无法诉诸言语。她再次把脸埋进手心里,想要深深地低下头去躲开这质问,但她做不到,那样会让她残缺的半身失去平衡,一头栽在眼前人的怀抱里。

她听见了地板震动的声响。接着,就像她讲完那一切的时候一样,有人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脖颈,触感冰冷坚硬,刺痛她的皮肤。

“我已经知道了。”

她听见那样的话语。空气的纤细震动顺着她的听觉直深入她的身体里面,与寂静里她分明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如今她听见的每一句话,都进到血液的记忆里,将被保存在心的深处。

“永远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如您所言,我一定会找到爱和幸福,”

“那时我会再来见您。”

“现在,哪怕只能有这一次,”

“我也爱您,姐姐。”

……

……

……

……

当她隔着墙听见滚水的声音,睁开眼去捕捉来自清晨的微光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她伸手摸进自己的被窝,那里除了她自己的体温以外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的痕迹。她抓住被单上的褶皱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昨天晚上她是一个人睡的,而薇尔利特·伊芙加登已经离开了这里,在昨天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并且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她走得那么优雅而决绝,直到身影消失在马车上为止,也不曾回过一次头。

薇尔利特离开之后,春田没再到她这里来,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想让春田就留在这里,但春田只是叹气,说自己最好还是一个人静一静。

埃利文·洛佩兹起了床,开水里气泡破裂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但她仍循着印象里声音的痕迹找到了来源——春田正试着用一只手透过特别的传动装置摇着轮椅慢慢从厨房里出来,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拎着铁水壶垂在轮圈外侧。望见从房间里出来的埃利文的睡眼,她露出一个难为情的笑容。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怎么会,是我自己睡醒的。”埃利文走过去,弯下腰从她手里接过水壶,把它搁在桌子上,然后打了个哈欠。

“我想烧水来泡红茶给你喝的。”春田说,“声音可能有点大了。你去洗脸吧,茶我来泡。”

“麻烦你了。”

站在镜子前面看向里面的时候,埃利文发觉自己看上去远比想象的更无精打采——眼睑和睫毛几乎仍然是粘连着,她就只从那条缝隙里向外看东西;银灰色的头发乱糟糟的,鬓角尽是翘起的发梢。她打开有点红锈的水龙头,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如此重复数次,让冷冽浸透润湿了眼角和脸颊,她才能够完全看清楚自己镜子里红色白色分明的眼睛。在细细梳理自己的时候,她开始慢慢想起昨天的事情,意识到这种疲倦感的源头并非睡眠不足,而是恰恰相反——薇尔利特·伊芙加登走之后,她什么也没做,甚至连晚饭也没吃,直接回房睡了过去,和着浅浅的夜色,一直到清晨的末尾,时间大约有接近十三个小时。

“你还好吗?”从洗手间走出来之后她问春田。

春田正把沏好的红茶从大茶壶倒进玻璃杯里。听见埃利文的声音,她搁下手里的壶转头去看了一眼。“不是完全好,”她说,“但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接着她翻开小纸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洁白的方糖,把它投进眼前杯中透亮的红褐色液体里,用细小的银茶匙一点点搅拌着,仿佛故意为之似的,茶匙轻轻碰撞杯壁,发出清脆而有节律的叮当响声。一杯完成之后是另一杯,完全重复着同样的过程。她没有往茶里加牛奶——这是她们两个的习惯。

在她似乎沉浸在这些事情里的时候,埃利文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等她给第二杯茶加完糖之后接过来,用手心包覆着杯壁,感受着从里面逐渐渗出的温热,而那份温热似也能透过手心,顺着血或者是别的什么流到她的胸腔里去,让她从心里觉得暖和起来。

“真那么好?”她又问,“我总担心你会为这难过。我直到现在也高兴不起来。”

“哪里。”

春田捧起还氤氲着热气的茶杯,微微啜了一口。

“想让她知道的事情,我都没有保留地告诉她了。应当传达的心意,全部都传达到了,没什么可难过的。”

“可是她走了。”埃利文说,“我总以为她再也不会来了。”

“她当然不会再来了。”春田为了肯定这些东西而重复了一遍,“我理解她的想法,因为一模一样的心境,我也曾经经历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埃利文,但是至少对于某些人来说,”

“决心将自己的一切献给谁的时候,她就不能再拥有任何东西了。”

“除非有什么能拯救她,让她愿意赦免自己。不然,所有的,能让那个一切不再成为自己的一切的东西,都是背叛的萌芽,都必须被切除——尤其是多余的感情。”

“薇尔利特·伊芙加登,她早已是一个全新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了。她有只属于自己的记忆,只属于自己的爱情——”

“从心底里她不可能接受我的存在。也许她犹豫过,迟疑过,但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如同我要离开罗伊科而去寻找她一样,她也一定会远远地弃我而去,寻找那个只属于她的一切,这些我都明白的。”

春田凝视着杯子里的水面,一个人絮絮地说着。

“对不起,”埃利文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什么我都不明白……”

“没关系,至少我不会离开你,她也没有离开你。你今天也要去邮局的吧?“

春田放下手里的杯子,慢慢把轮椅摇到埃利文眼前,握住埃利文垂下去的左手。

“别为我担心了。”她说,“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一切,它们都是值得的。”

“倘若我当年没有来寻找她,我现在一定还是在餐厅里,给什么不认识的人制作咖啡拉花吧——”

“又怎么会遇见你呢。”

埃利文望向春田的橄榄绿眼睛,那里面并没有半点强颜欢笑的虚伪光彩,有的全是空净纯洁的幸福。

那让她不由自主地、与眼前的人一同微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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