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丘葵《答城中友人相勉求官》

教务主任角田认可了鹿谷的存在——因为在周五静校之后,伞笼上两把备用伞至今都未归还,除去应当拿走一把的正木,另一把也只能是还躲在校内的鹿谷拿走。当然,角田找上我确认这么一个问题,也不止是事件的结束,而是一个更大布局的一小块拼图罢了。角田并没有告诉我“正木昨天潜入他的办公室是为了什么”,以及“今天他究竟发现了什么才要我临时登校”,可见他对我也是有所保留的。但就这一次角田额外把我找过去的目的来看,我还是达成了他的期待的。

周末过去,老师和同学们开始新一周的课程时,一则消息不胫而走:每个年级的班级里,今天都有个别班级出现了坐在后排听课的青年教师。这些青年教师也有人认出或是询问,他们来自茨城县其他地方学校的老师们,今天是来茨城县有名的升学高中——霞浦高中做交流学习的。并且,从这些老师的言谈之中,学生们似乎得知了一个劲爆的新闻,那就是“这些老师很有可能就要留在霞浦任教了”。

从身为当事人的交流老师们那里打探到的口风是这样的:当前,“教育资源均衡”是整个社会都在为之呼吁的诉求。具体到这个茨城县,就是要把各所学校的教育资源进行再分配,避免出现两极分化的局面。从现状来看,霞浦高中优质教育资源集中,希望升入名牌大学的学生趋之若鹜,希望进入霞高工作的老师人数也非常多,得以让霞浦高中的师生资源充沛到拥有完全的自主选择权。反过来,附近的乌丸山高中则是大门敞开来者不拒,在那所学校任职或就学的,也大抵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这所学校的升学风评自也不佳,去往那里的学生也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学历罢了。

但在现在这个“教育资源均衡”的呼声之下,主管教育的行政部门也必须做出若干调整的行动,其中之一就是将各个学校的教师资源进行重新“洗牌”。工作资历老、人际关系根深蒂固的老教师们都是各自学校的宝贝,自也有千万种理由让他们得以不挪窝,故而洗牌的对象大都是青年教师们。这一次来交流学习的青年听课老师群体,就是有可能在一年后进入霞浦高中任教的一批老师们。他们来自茨城县的各个学校,水平参差不齐,虽然影响不到我们这些已经在读的学生,但在未来终归会为“霞高”这块金字招牌蒙上一层灰吧。

同样地,既然霞浦高中要接纳这样一批人,那也要释放一批“优秀青年教师人才”出去。但霞浦高中的青年教师队伍本就是一批选拔过后的菁英人才,这时候让他们去其他条件更差的地方任教,想来也没有人会乐意。然而,霞浦高中又必须做出“呼应社会诉求”的姿态,所以总得派出那么一批人作出牺牲。

传闻在越来越多的线索下逐渐定型,最后得到了我在上面所记下的这么一个论断。这样一条消息,对此时在读的三个年级的学生们而言的确是没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对青年教师而言就是左右职业道路的重大消息了。午休时,我在前往学生会室的路上,不断能从三三两两的教师低语中听到对这件事的议论。

我的身份也是在读学生之一,尽管低声议论不时飞入我的耳中,但我终究提不起兴趣去细探这件事。时值午休,我的主要任务是在学生会室解决午餐。同在学生会室的人还有不少,彼此的便当虽然已是冷饭冷菜,但凑在一起还是聚集起了不小的菜香味。然而,在菜香之间,我们却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一时间,众人也议论了起来。

“这是……烧艾草还是什么的味道?”嗅觉最为敏感的奈惠道。

“艾草比这要更呛。”明石同学道。“但我也同意这个气味是某种植物发出来的,有那种青草汁的味道。”

“这应该是枫杨的气味。”学生会副会长由良崎纪子道。“我上学的路上,有一段路就有枫杨作为行道树,这个味道我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接着,由良崎却又摇了摇头。“但枫杨的味道很淡,不是三四月的花期几乎没有什么味道。现在都已经五月了,学校周围也没有枫杨,又是哪里传出来这么浓的枫杨味道呢?”

我对植物习性略有了解,能够肯定由良崎纪子说的的确没错。枫杨是一种常见的观赏植物,也有一些地方将它作为行道树。枫杨凑近了闻,或是撕开新鲜的叶片嗅它的汁液,的确有一股刺激的气味,这股味道令人印象深刻,体验的次数多了足够记下它来,不会认错。但枫杨并不似石楠那样让自己的独特气味过于显山露水。除了花期的那一两个月之外,平日里就算是经过树叶伞盖底下,也不至于闻到它的刺激气味。霞浦高中之内和附近都没有枫杨,时间上也过了花期,照理说是不可能传来枫杨的刺激气味的。这股气味虽说可以通过化学手段合成,但化学社由于教学活动的需要,午休时不允许进行社团活动。剩下的人为可能,也就是“某些人把大量散发枫杨气味的东西带到了学校”。枫杨自身很低调,有味道的东西都不自然地外露,这种散发气味的东西,只能是捣烂的树汁、叶片、种子等等。

“枫杨的树汁一类东西对我们有什么积极作用吗?”我问道。

“没听说有什么作用。”奈惠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我倒是见过乡下的外婆用枫杨叶子治烫伤,应该是个土方子什么的吧。”明石同学在自己的记忆里勾起了一抹云霞。

明石同学说到这个事例,也让我瞬间反应过来。我也回想起来,在读唐土的古籍时,的确有“枫杨能够治病”的印象。现在的搜索工具足够发达,我将“枫杨”这个名称与几部知名的唐土药典进行联合搜索,立即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枫杨治伤古已有之,还真不是什么土方子。在一些唐土药典中,就记载了将枫杨树叶捣烂成泥敷在患处,用以治疗溃疡、烫伤、牙痛等一系列病症的方子。捣烂的枫杨树叶自然能有这么浓烈的气味,难道是学校里今天有人在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治疗伤势吗?

显然也不可能。在现代医学业已非常发达的时代,传统的“利用植物原生素材治伤”手段在疗效上已经非常落后。霞浦高中与其他学校一样,设有足够进行简单伤势处理的保健室。枫杨能够起效的那些轻伤,凭保健室的现有药剂足够进行更有效的治疗。更何况,受伤不是能预知的事件,加上霞高周边没有枫杨,所以也不可能有谁在事前就预知伤势的发生,从而特地在远处先采了足够的枫杨叶子备用。

可是,这股浓烈的气味又坐实了“就是有人将足够份量或足够细碎的枫杨带进了霞浦高中”的事实。由良崎也说了,枫杨的气味独特,令人印象深刻,不会认错。那这股浓烈到足以影响我们午餐的枫杨气味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霞高附近没有枫杨,这必然是有人刻意将枫杨带到了学校。要让‘无缘无故’变得有必要,就必须查考枫杨的用途。我们之前的思路并没有错。”我对在座的其他人道。“之前的查考,我们又排除了枫杨的各种常规的用途,所以剩下的答案只有这个:有人把枫杨带进学校,为的是利用枫杨非常规的用途,也就是一些生僻的冷知识。”

“这些冷知识我们又要从哪里去了解呢?”奈惠问道。

“方才,我在搜索枫杨的药用方向时,也得知了枫杨的各种古称,比如‘麻柳’等等。不过,其中一个生僻字‘榉’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对生僻的汉字向来有特别的注意力,这个‘榉’字让我瞬间联想到了另一个唐土故事,出自《棠阴比事》的‘李公验榉’。”

宋朝的李南公在长沙当知县的时候,在治下发生了打斗事件。从体格上看,打斗双方甲强乙弱,有明显的差距;但双方的身体上却都有殴伤的青红痕迹,并不能单纯责怪某一方仗势欺人。李南公用手指捏了捏二人的伤处,然后作出了“乙的伤势为真,甲的伤势是伪造”的论断,并且在随后的讯问中证实了这个判断。后人在笔记中记下了李南公如此判断的理由:李南公知道唐土南方有一种树叫“榉(也就是枫杨)”,用它的树叶捣烂涂在肌肌肤上,则在汁水渗入皮肤后,就会显出如同殴伤般的青红痕迹;而将剥下的条状枫杨树皮敷在皮肤上,再用热源炙烤(比如热水袋),之后揭去树皮后的红色痕迹就会像棒伤一样,甚至水也洗不下来。所以,李南公采取的是“捏伤口”的方法,真正的殴伤者,伤痕处血液凝结,这一带的体躯会硬化若干,而伪造的痕迹无非是皮肤上着色,不改变皮肤之下,所以捏起来便和捏普通皮肤一样是柔软的手感。

“这就是枫杨的一个特殊的用途。”我说道。“尽管枫杨的特殊用途还可能有其他许多,但就‘给现在出现的浓烈枫杨气味找寻一个解释’的出发点而言,这个特殊的用途已经可以作为解释的辅助。而且,依赖于这个时机,我们完全可以为这个解释给出合理的动机说明。”

现在,随着听课教师的到来,教师交流的风声此起彼伏,“要牺牲一部分青年教师到其他学校”的传闻也是甚嚣尘上。既然别的地方的听课老师已然到来,说明这个计划已经酝酿了有一段时日,那么霞浦高中里面自也有提早得知消息的人。只不过今天这个听课是让全高中的人都得知了

这是个做牺牲的苦差事,青年教师自然万分不期望被抽到自己,于是“如何编造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就成了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既然其他学校已经有了选派的动作,那么霞浦高中的意向也不会太远。于是,就有某个老师想到了这样一招——在自己身体上伪装出若干受重伤的痕迹,这样就能以“伤筋动骨、不宜远行”的借口避免自己被不幸挑中。而殴伤、棒伤的量级,无疑便是最适合的一种选择。它既能给人以“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严重感,又可以让教师很自然地给出“克服伤痛坚持工作”而不会被认为做作。而这位伪造受伤的教师,或许也是在什么其他机缘之下了解了枫杨的这般生僻用途,而在午休时挑了一间无人的教室,来从事这个不能为外人知晓的操作。只可惜,无论是将枫杨树叶碾碎捣汁还是用热源炙烤新鲜的枫杨树皮,都会极大加剧那股刺激气味的发散,这也才让我们在学生会室里便闻到浓郁的气味。

“这样的老师也太没品行了。”奈惠摇了摇头。“为了自己不被调走,竟然用得出这样的手段。”

“我觉得这样的手段也都是可以理解的。”我表示否定。“倘若你花费了远超于常人的努力,进入了同样是优中选优的霞浦高中教师队伍,现在却因为并非是自己原因而面临着调离霞高,去很大概率不如霞高的学校。等于说被一句话否定了自己此前全部的努力,而且还是非公平的。这时候,你肯定也要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成为被不公平对待的那个倒霉人啊。”

在夹杂着议论的狼吞虎咽之后,短暂的午休宣告结束。我们急匆匆地收拾便当盒子,重新回到教室。一路上,依然能听到青年教师们对这件关乎他们前途的大事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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