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浮世绘画师,曾经发愿完成一套“茨城三十六景”的浮世绘。这本是个朴素的愿望,但却在近来被无数的外力所卷入。最终的结果是,这套“三十六景”浮世绘比预想的时间提早了不少完成,各处景色的选址与构图也比较得宜。但要论绘画所蕴含的艺术底蕴及技法,便寥寥无几了。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这一套浮世绘的三分之二是由电子处理后赶工而成的。这样的赶工作品在行家眼中自然卖不出什么市价,我甚至敢说,这些画哪怕是摆在精品店里,也只是徒然被店老板收取摊位费罢了。

可偏就有这么个掌控餐饮集团的富人家,对藤本的浮世绘“青眼有加”,表现出了相当热切的态度。这个富人用重金“资助”藤本,也正是催化这个系列完成的始作俑者。这批“三十六景”系列被富人收购后,被挂在了这个餐饮集团下辖酒店的客房和走廊里,对它的真实价值而言着实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然而,富人家也不是傻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拿一大笔钱去催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在我无心涉足到这个事件当中之后,我也逐步窥探到了这个富人如此舍得花钱的用意所在——他花出去的钱,多半还是能拿回来的。而这个钱出又钱来的过程,就是将若干来源难以见光的进项,洗白成经营餐饮集团的合法收入的手段——洗钱。

我们是局外人,并且这个局中的人也不知晓我们的存在,倒是完全可以抽身事外的立场来静观事态的发展;但藤本是自己知晓这个计划,并且付诸实行的人,富人会不会在事后,出于保守秘密的考虑而选择“鸟尽弓藏”的手段?这是明石同学在听过我的猜测后提出的质疑。

我的回答也很简单:当然不会,因为藤本虽然对钱没有骨气,但他也不是傻子。他在富人(包括作为局外人的我看来)面前表现得畏葸、懦弱,恐怕也是麻痹富人的警惕心的策略。而富人付给他的“洗钱”成本,他却大手大脚地向外撒,不加吝惜,这也是另一种自我保全的手段吧。

“设想一下我和奈惠的人际处境。倘若哪一天我忽然没到学校,过问‘嘉茂渊子今天为什么无故缺席’的人恐怕只有咱们的班主任,你们少数几位友人,以及需要利用学生会的人。但若是奈惠哪一天无故缺席,恐怕过问的人能有大半个年级。这就是存在感的区别。”

藤本用富人给他的酬劳好好刷了一波存在感,使土浦那一间租赁画室周围的不少人已经记住了他。倘若他无故地“人间蒸发”,这个变故也会很快被人注意到,从而因为这个不正常而最终揪出富人“使藤本蒸发”的卑劣行径。富人自然也看得穿藤本的伎俩,所以在两方关系依然热络的情况下,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想过这许许多多,乃至于脑海中早已浮现出各种富人和藤本勾心斗角的场景之后,我越发地对一个东西在意起来——那便是藤本的浮世绘。说来也惭愧,我为自己希望的打花札的高分,以及为藤本这个人的缺乏骨气而被绕得团团转,可事到如今却连一幅藤本的浮世绘都还没真正见过。就算是故事的开初为明石同学找寻藤本预存在志贺神社的浮世绘,最后得到答案时我也不过是约略扫过一眼,并没有仔细地观察那幅看起来像是工笔画的“波浪和帆船”。藤本自己也对自己的绘画水平有自知之明,知道那不过是一层浅水,半桶水都够不上。尽管如此,我也还是想去这位富人旗下的餐饮门面,去看一看这个我被迫付出如斯精力的“三十六景”系列到底是怎样一出货色。

酒店里除非是上档次的大宴场所,其他地方的画作不过是点缀环境,质量都不怎么样。我一路走过去,对沿路凡是高档一些的酒店都瞄了瞄大堂的装饰画,得出了“大堂装饰画水准”的大概结论。接下来,我便来到目标所在的酒店。但三十六景的挂画除了大堂,也还安置在酒店的楼梯过道等处,一度全貌势必要进入酒店。因此我也妆作是寻人的模样,直接大喇喇地找到电梯间,从电梯上了较高的一层楼(我担心最顶部的一两层是特设客房或者根本不是客房,所以不敢直接从顶楼走下来)。出了电梯,我先环顾一周掌握环境,确认这附近和客房走廊楼道之后,再根据自己掌握建筑结构的感觉摸索到楼梯口,便这么一层层地走了下来。

这一座酒店完整,乃至于百分之几百地收纳了三十六景。因为富人在收到这些画作后也把它们进行了复制,用于不同的酒店或者不同的楼层分别张挂,否则三十六景之数也填充不到多少装饰空间。这些浮世绘的复制品散挂在每一层的楼道当中,与各间客房的门正好对应(这家酒店走廊两侧的客房门是交错落位的,也就是客房门正对的都是对面的墙壁,而墙上便挂着这些三十六景装饰画)。

这些浮世绘风格的挂画中,我所拍摄的牛久大佛、花冠溪谷、偕乐园等等景色赫然在列。当然,在外包的图像处理作坊用滤镜做了图片处理后,这些图片就不再是照片风格,而是宛如颜料上色效果般的绘画。但我也得承认,这些处理后的图像并不是藤本真实的画技体现,而是以明石宫司的人脉所邀请到的摄影人才的构图思维。藤本的水平,只有在这次事件前所存下的八九幅画中方能体现。

这八九幅画着实令人不敢恭维。就拿我们霞浦为题的一幅画来说(也就是故事开初的那幅“波浪和帆船”),构图完全是模仿了葛饰北斋的《武州玉川》,唯独把远处的富士山给取消了,因为霞浦一带净是平原,着实不可能能在远眺时看见富士山那般的山岳。得亏藤本还算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霞浦也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水域,否则我甚至会怀疑他会抄袭更出名的《神奈川冲浪里》。我原本乘兴而来,却在这时了无继续欣赏下去的意思,所以我看得几层,便没再管藤本技术的高下,径自离开了酒店。

孰不料,我离开酒店的上层,重新回到大堂的当口,却发现大堂里正坐着一个面孔我依稀有些熟悉的人,正在耀武扬威地训斥他人。这个人,竟是不久前我为鹰司家参详袋田瀑布画作,进而卷入山本家三代执念时,坐在鹰司将嗣身边的那个势利的奉承人,富山。

我快步走出了酒店,心下当然明白了这家酒店的所有者是谁。只有把酒店当作自家后院一样的人的心态,才能驱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他人感受,就这么训斥自己的雇员吧。我依稀记得富山在那场筵席上,在其他人都心事重重、无心下箸的时候,依然大赞自家厨子的饭菜是多么美味。现在来看,这个人到底是个看场面说话的人,对有身份的人可以说是曲意逢迎、毫不讲尊严;对下却又颐指气使、浑不顾情面。这种把地位和阶级观念展现的淋漓尽致的处世,所适合的也只有这么一群同样抛弃了人格,沦为阶级囚奴的人吧。

藤本应该便是其中之一。

我不再去想藤本这一茬,将最后这些结果回馈给明石同学后,便开始检验她这一段时间来的劳动成果——打花札。说白了,我也是因为打花札的事情,才卷入这一段故事,这个武将收集游戏的花札活动也已经结束,我也没有再跟进下去的必要了。

虽说这个武将收集游戏的活动中,每天计入收益的花札卡牌对战只有十局,但打花札的局数是不受限制的,也就是获得了十局游戏的收益后,花札对战依然可以进行下去。于是我也点开了一局对战。虽说结果并不理想,但我却注意到这么一点:通行花札卡牌是近百年来一直流传的式样,这个游戏为了契合自身战国武将的属性,对卡面做了一些不影响整体观感的改动,添加了自己游戏的要素。比如说芒与雁这张卡牌,原本的三只大雁被替换成了柴田胜家的二金雁纹样,这张卡上的人物也顺理成章地安排了柴田胜家。我对品鉴战国武将以及挖掘卡牌的改动元素倒是很有兴致,一路下来倒是有了不少发现。比如柳与电的雷鼓元素被换成了酒井忠次的阵太鼓,樱花阵幕画上了真田家的六文钱等等。这些改动画作肯定也要出于一位画师之手,但我在翻到游戏的官方网站,找到这期花札活动的特设页面时,却发现一个令人感慨的名字:

藤本氏。

没想到,这个我对其嗤之以鼻,毫无骨气,绘画上又尽多抄袭的人,竟尔承担了为这个游戏设计改造花札卡面的任务。虽说这个任务想来也不难——游戏厂商提供改动元素,藤本自己又对模仿和抄袭毫无顾忌,花札卡面也都是线条简单、色块状上色的浮世绘风格。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任务在常人眼中也并不难,所以游戏的开发商近藤电子才会选择把它顺手交给本地找到的一个画浮世绘的人来接手吧。

开发这个武将收集游戏的近藤电子,其社长千金近藤里绪也曾于霞浦高中就读并担任学生会长,只长我一届,我当然也与她有不浅的交情。后来,我也曾向她提起藤本的这一起经历,并且自认为不着痕迹地埋怨近藤电子居然请了藤本这么个没出息的人来做这个花札卡牌的改造。近藤里绪此时是信息专业的大学生,已经算是半入了继承家业的大门,对自家会社的营运之道也有了初窥门径的理解。她的回答倒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当时可是专门请了业内的人脉为我们发布招募信息的啊,谁料想开发部他们最后的选择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

一些专业领域自有业内互通声气,外人无从知晓的门路,藤本当然也完全可能处在绘画这个专门门路当中。但我没料到的是,既然近藤电子专门找了业界的大手来找寻合适的接单人选,大手拿钱办事,也为近藤电子提供了若干人选,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网上有那么些搜索结果的人。但为何最后会社这边会找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画师来担纲,着实让人无法理解。

“我去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拿到这些推荐人选的信息和公共作品后,也进行了研究。”近藤里绪道。“咱们这些做信息技术的,在网络上追踪一个人的轨迹终究是有那么些手段的。开发部的那群人一查才知道,这个藤本,居然也是我们这个游戏的一名忠实玩家呢。这下,嘉茂同学就该明白我们为什么会选择他了吧?”

我听到这里方才豁然开朗:由于网络游戏大抵需要邮箱作为注册账号,而邮箱同时也是各个社交平台账户的注册源头。作为拥有技术的游戏开发部门,在拿到推荐人选的联络方式(无论是直接的邮箱还是社交账户,都能最终推导到邮箱上来),再在自己的用户库里检索一番,很快便能锁定藤本。他们经过分析确认,藤本是这个游戏的忠实玩家,所谓忠实,自然便是长时间坚持在线和充足的课金投入了。近藤电子也是看准了藤本的消费量较大,便定下了“就算支付酬劳,也能在他之后的课金中赚回来”。

果不其然,藤本虽说创作能力不堪,但在已有的花札卡面上做一些小改动的工作还是能胜任的。然而,在他拿到这一份酬劳之后,近藤电子又从他那里连本带利地赚了回来——他的花札水平甚至比我还要糟糕,为了保证能得到这一期的新实装武将,他不得不大量地课金,以至于把改画的酬劳,连同富人富山的资助的好一部分,都一股脑地投入到了游戏当中。

我望着刚才打完的几次对战记录,其中唯一的一场赢盘,对手的ID赫然在目。

FUJIMOTO。

第四卷完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