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户偕乐园是三大名园之一。比起后乐园和兼六园,其一大特点便是免门票便能入园赏玩。偕乐园的景色以梅、竹等树木的自然景色为主,辅以若干人工景色,雅致之感流溢自在。在偕乐园这样的开阔地带,拍摄照片也非常自由,不像花冠溪谷那样需要顾及不能拍进其他游人,也不像牛久大佛那样只有这个单一的景物和固定的拍摄角度。

我答应了明石同学,在结束偕乐园的采风后再赶着去一趟土浦打探藤本绘画创作的秘密,于是这边的拍摄就必须速战速决。但偕乐园的场地很宽阔,我必须一面拍摄全景,一面拍摄一些具体景物的近景。于是,我加快脚步穿梭在偕乐园里,不免对缓慢行进的游人群体造成了一些影响。

在游人如织的偕乐园里,也有不少藤本的画师同行在做写生练习。仲春时节气温宜人,阳光明媚,正是适合户外写生的好日子。在步道交汇处形成的宽阔地带,一些画师就架起了画架,对着适合的角度开始了创作。周围也有游人驻足观看他们的练习,并因此形成了一些拥堵。我不得不放慢脚步,慢慢从人群中间穿越出去。

在我挤过人群时,我也很自然地借着凑近的机会,看了看正在进行练习的作画者。这是一幅远处好文亭的铅笔速写,在不甚强烈的阳光下,白色画纸上黑色的铅笔迹清晰可辨。这是一张铅笔速写,练习者周围也没有摆出颜料,说明这应当就是一幅单纯的铅笔素描练习吧。但我在凑近时瞄到她的画架上,却发现了画纸上有三四点茶色斑点,还有用手擦拭带出来的淡一些的抹痕。这无疑是破坏了这张画纸的品相,但她还是觉得这不过是练习稿,一些斑点不影响作画,于是便随手抹干了水渍,继续作画。

正在这张有些受损的画纸上绘画的练习者,是个很典型的“青年艺术生”形象:蘑菇头发型、瓶底眼镜、鼻头上若干粉刺、专心在绘画上面心无旁骛。她瘦削身材,配上格子衫、牛仔裤和运动鞋,着实是一套再廉宜不过的身家打扮。比起往昔泰西的街头画家猎帽皮夹克加皮鞋的标准配置,这一身行头是要轻便得多了。在画架之外,这位练习者也带来了其他东西,此时放在她身后的长椅上,包括一个黑色双肩背包、一听已开的长筒罐装可乐、一部正在接受充电宝充能的智能手机。在我挤过人群时,她的创作似乎也告一段落。她从充电宝的电线上取下手机,对着画纸双膝半蹲,摆出了拍照的姿势。趁着这停顿的当口,我也约略看了看画纸。这幅好文亭的速写已有了不错的完成度,形貌与浓淡基本都已具备。再看这位练习者,她拍照之后继续用指尖在屏幕上点点划划,想来是将这幅画发送给了时刻关注它的人们吧。

正在我打消继续停顿的念头,准备穿出人群时,这位画师拿在手上的手机响起了铃声。这音量大到足以惊扰周围的程度,加上振动的蜂鸣音都能听见,让我怀疑她的耳朵是否有些背。她也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于是将手机放到了耳侧。接个电话本是非常轻松正常的一件事,但她拿起手机凑在耳边还没过多久,扬声器里就传出了令人畏怖的叱骂声。

“赶紧给我回来!”

尖利的中年女声让练习者猝不及防,慌手慌脚地把手臂移开,让手机与右耳拉出距离,以免被这高分贝的斥责震损耳膜。中年女声持续不断地传出,加上她似乎把扬声器的功率开到了最大,以至于外人都能听到若干话筒里的训斥语句,比如“你明天不要再出来写生了!”这些声音的背景是一种特殊的嘈杂,有经验的人可以很明显地认出这位中年女性正在赶一场超市菜品特卖会。

今明两天是周末,预报的天气也非常不错,照理说都是练习写生的好机会。这中年女声劈头盖脸把这艺术生练习者一顿训斥,看来是她的母亲或监护人的角色了。然而我心下也纳闷:从面相上看艺术生也是成年人了,照理说她母亲没必要管这么严。这在电话里语气就是这般不留情面的凶狠,要是这艺术生回到家里,那训斥还能得了?

有念及此,我反而有些关心起这位练习者了。只见她等电话那头的训斥省少歇,终究是毕恭毕敬地在这一头应承了“回去”的要求,开始收拾东西离开。既然他开始收拾东西,周围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我借着这个机会,得以进一步凑近这位练习者。

“打扰一下,你是否是喝了碳酸饮料就会生出某些不良反应的体质?”我向他低声道。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眼前的练习者很是诧异。

“我想,你的监护人才不会因为一张素描就气急败坏地把你喊回去。一定是画纸上那些溅上去的可乐液滴被她注意到了,她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联络你吧。”我简单地说出了我的思维过程。并且,我也看到了他原本摆在背包旁的长罐装可乐。一点可乐的迹象让一个家长气急败坏,这除了家长知道孩子喝不得可乐外,也没有别的解释。

“哦,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点了点头。“不过没关系,回去之后说这是茶饮料就没问题了。”

“这可不像是没问题哦。”我指了指我自己手机的右上角,那是一般的手机操作系统显示当前时间的位置。“若是你接到电话之后即刻就回去,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有道理,有道理。”她点了点头,停下了收拾东西的手。“现在时间还早,那我再画一幅画,然后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回去,你说是吗?”

“这得区别对待了。若是你的监护人不那么精明,或者对你的包容力还不错,那倒是可以再晚一些回去;但若是你的排异体质比较严重,又或者你的监护人早已拆穿过你多次的扯谎,那还是趁早回去承认错误比较好。”

这位性格看起来很是外向的练习生吐了吐舌头。她指了指旁边的长罐装可乐道:“虽说咱从妈妈那里遗传了这个喝碳酸饮料就会犯头晕的毛病,可谁让这饮料这么好喝呢。咱可是每次出来写生,都要背着妈妈买上一罐过过瘾,这么多回了也没出过什么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前一秒钟还自信满满的这位练习生,刹那间便瘫软下去。得亏她身后就是长椅,她得以靠在了椅背上。我慌忙抢上两步扶住她,再撑起她的头部观看时,只见她双眼翻白,额上见得微微虚汗,显是她之前喝下去了大半罐可乐,又在太阳底下写生了这么久,可乐的成分就像“酒劲上涌”一样,在发散了一会之后开始行功,把她这个排异的体质给激发了出来。

作为靠得最近的过路人,我必须承担起第一时间急救的义务。在拨打了急救号码并报告了位置之后,我按照接电的指示试探她的脉搏、呼吸、心跳等等。在确认这些指标都还正常后,便也不需要人工呼吸和心肺按压这些急救措施。单是晕厥过去了的这种特异体质,我这个不通医道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等待专业人员的到来时,我开始进一步观察起她的周身携带物品。

随着救护鸣笛声的靠近,偕乐园的步道上难得地见到了车辆。在向临近医院过来的专业救护人员报告基本情况的时候,救护人员们表示“最好我也能留在她身边”:

“你说她是一个人从外地到这里写生的。她这情况看起来也需要到医院里进一步处理,最好是有个人在身边照应照应。”

“若是这样的话,你们可以按照这个通讯方式联络土浦的这个地址,请她的妈妈来到水户你们的医院就好了。”

“你这不是挺了解她的吗?”

“不,我诚然只是一位过路人。只不过,我作为第一发现人,为了找寻信息而翻了翻她的背包罢了。”

在急救的紧迫之下,翻翻背包检视私物并不是什么有负罪感的事情。当然,我在背包里并没有看到什么写有“危急时请联系某某”这样直接指向答案的提示(以那艺术生的大咧咧性格,就算她母亲为她周到地准备了这样的纸条,她发现后也会自负地丢掉吧)。手机被她设置了手势解锁,一时间我并不能解开;然后是钱包,包里只有少量现金。这两样本该是辅助推断的最关键道具此时都派不上用场。此外是一顶折起来的遮阳帽,一张土浦外租写字楼出入证,一本用得纸边起毛的老旧美术教材,一套品牌相同而规格各异的画笔,一沓用塑料膜包裹起来、和方才沾上可乐渍的那张同款的画纸。凭着这些信息,我也就肯定了应当联络的位置。

作为独自生活的高中女生,我也有幸参与过霞浦这头的特价蔬菜特卖会,深知其中的关节——当特卖处于蜂拥开抢的时候,以主妇为主力的与会者们抢菜都自顾不暇,焉能抽空去留心一封手机上的邮件?可这位练习者的母亲在接到女儿拍过去的写生照片后立马就回电话大声呼喝,这说明她显然是处于抢完了需要的蔬菜后的状态(更何况,画纸上的可乐渍要操作手机放大画面才可能判断清楚,足以说明她已经是赋闲的状态)。

每一场规模足够的特卖会都会在事前广撒传单,临近城市都能打听到消息(更何况还有便于主妇们找寻特卖信息的手机应用)。我在自己的手机上检索差不多是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前开始的特卖会(独自生活的我也必须做许多主妇的活计),发现只有土浦的一个商场符合条件。

包括母女的一家一同生活,母亲今天的预定显然是在家,那么外出写生的女儿为何会在包里放一张写字楼的出入证?写字楼是不作为住宿用的,而这个背包里的内容物基本都与绘画有关,所以答案也只有“那栋写字楼是她学习绘画的所在”。我向我在土浦的熟人千畳敷琉璃询问了一下,很快确定了这栋写字楼的功用——它是面向艺术人群提供场所的地方,这位来水户野外写生的练习者所在的绘画班级在这里;千畳敷琉璃学习舞蹈课程,地点也在这栋楼里。此时的千畳敷正好处在舞蹈课程结束收拾东西的阶段。我把出入证上的姓名和照片描述给她,她稍稍跑了跑腿,就帮我问清楚了突然晕厥的练习者所在的班级。

然后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千畳敷为我联系上了那个班级的教授者,彼此确认过这个往水户的人的身份信息后,对方便将她留在学籍记录里的地址和监护人信息告诉了我,而我则转述给了施救的医护人员们。

我目送医护人员将她送上救护车,并婉拒了陪护她的请求之后,便继续着偕乐园的摄像任务。这个突发事件虽然来得急、去得也快,但到底是占用了我不少的计划时间。下午,我本身便有到土浦探访画师藤本的工作室的预定,故而在中午草草果腹后,我立即向土浦赶去。就在赶往土浦的路上,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请问您是贺茂由香理小姐吗?”通讯的另一方,那粗豪的中年女声我前不久才领教,自然是印象深刻。只不过此时的她收敛了许多,音量不大,音调也不尖锐。

“是的。”我心下大约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便简短地答应下来。

“非常感谢您在水户施以援手帮助了梨花。我是她的妈妈。”自然,我在医院留下了作为第一发现人的个人信息。虽然留的是假名,但联系方式是真实的。而赶去水户的母亲在照料好自己女儿的事情之后,也非常有人情味地向我表示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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