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

任尔风如梦方醒，条件反射地答应了一声。他从面前穿着中世纪服装的美女手中接过一根羽毛笔，漫不经心地用笔杆敲击起了桌面，依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美女脸上抽动了一下，但还是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只是已经因为时间太长变得不大自然了。

任尔风的大脑感受到一点微妙的恍惚感，进入游戏舱前服用的梦境沉浸药好像还在他胃里呼噜作响，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目前坐在这里的不是二十三岁的中国青年任尔风，而是一个承载着他意识的游戏人物。这个人物依旧保留了他原有的长相，甚至还继承了他的感觉，但肉体却不是之前的肉体，身上穿着的也已经是一套粗糙的陌生亚麻衫了。他是个刚毕业的普通上班族，几个月前还坐在汉西省的某所象牙塔里。昨天，他热爱游戏的舍友老朱凌晨三点打电话给他，兴奋地说‘第二世界’要开测了。任尔风是个宅，不玩游戏的那种宅，可他在舍友情的约束下还是打开电脑看完了游戏预告片，然后他决定凌晨驱车四百多公里到京城买了一套比他房子还贵的游戏舱。

今天的晚上五点，任尔风按照操作说明服下药物，缓缓地把自己浸在了游戏舱的绿色营养液里，好像睡了一觉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号称拟真度百分百的新时代游戏。来到这里之后，他第一次端详起了面前的牛皮纸。

“声明：

欢迎您游玩‘第二世界’。为保障您的正常游戏体验，请您在离开新手房间之前，仔细阅读以下条款。

一、‘第二世界’的版权归星曜集团所有，受世界联合政府保护。

二、‘第二世界’的游戏内容与现实无关，不含任何对现实世界中政治、宗教、经济的影射，与任何个人的私人经历也并无关联。

三、‘第二世界’有权封禁玩家账号，请玩家遵守游戏内规则，合理使用申诉权利。

四、‘第二世界’使用的游戏舱技术已经通过技术部认证，因第一次使用游戏舱造成的常见不良反应，如头晕、恶心、精神涣散等都会在一天内消散，请放心游戏。”

几条用黑色汉字书写的简短声明下面是一张空白的表格，表格很简单，除了右上角是一张已经画好的任尔风画像以及他登记的游戏ID“任尔风”以外，其实只剩下一个空白项等待填写：

“你来这里，是为了怎样的梦想？”咋看都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官方后来解释说，这个问题和玩家后续的发展道路有关，就好像几十年前的游戏会给玩家一个花里胡哨的职业选择页面让你选择法师还是德鲁伊一样。那些用“匡扶正义”或者“维护世界和平”之类回答问题的中二病玩家的确有不少成为了圣武士，回答“我就是喜欢看景”的风景党们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加入旅行者行会的机遇，采集党、pvp党、pve党......各类以自己爱好回答的玩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道路。

而那些诚实回答“啊因为你们这个游戏拟真度超高的我就是喜欢玩游戏还有打怪升级”的玩家后续则会痛苦的多，他们被直接送到了称为“梦想村”的新手村，要用木棍打死一百只母鸡才能出村。更痛苦的是，游戏账号和dna是唯一绑定的，不能销号，也不能多号。

实际上，今天才是“第二世界”的首测，这个问题在所有第一次进入这个游戏的玩家眼里，都是很莫名其妙的。不会有多少人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有人还试着把羊皮纸塞到嘴里咽下去，以此来判断这尽管想想就不能吃但散发着墨香的东西是否真的做到了百分百拟真。

任尔风看着面前这张羊皮纸上的这个古怪问题，眼睑下垂，嘴唇微微颤动，竟然露出了一个掺杂着悲伤和兴奋的奇怪表情。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客服小姐姐已经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游戏开测以来，她已经接待了十二个玩家，负责在看完他们因为过度真实的环境不由自主的大呼小叫以后，耐心地向他们介绍游戏的背景。第十三个竟然是个傻子，来到她面前以后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兴奋，反而是呆呆地坐了十分钟，一句话也不说，现在倒是有点表情了，难道他的反射弧有裤腰带这么长？客服心里犯着嘀咕，好在工资不是按人头算。

任尔风灵巧地转了一下手上的羽毛笔，突然下笔了。他毫不犹豫地在牛皮纸上那个问题的后面写上了自己的答案：

“为了尽情歌唱。”

他用的汉语，但笔尖落到纸上的时候就变成了一行怪异的字母文字。“这是大陆通用语。您会发现虽然没有学过这门语言，但您依旧可以书写也可以理解。”客服掐准时间，微笑着科普。她在心中对着这个怪玩家的梦想好一阵腹诽。

为了歌唱？你想唱歌的话，在KTV包个间不香吗，把买游戏舱的钱拿去再买套房子不香吗？

“接下来呢？”任尔风假装看不破客服的奇怪眼神。

“接下来，您可以针对游戏世界的规则向我提出一些问题，在职权范围内我将予以回答。我必须要提醒您，‘第二世界’ 和您以前接触过的所有游戏都不是一个概念，千万不要用惯性思维来考量，想必您也已经从这个房间里窥见其中一斑了。”

的确，两人这间木屋不过十平方米不到的大小，这里面蕴含的就已经胜过了过去时代里所有游戏的一切。有知觉能活动的五官和四肢，踩在木地板上的咯吱声，亚麻衬衫的粗糙质地，混着熏香味的空气，穿着华丽服装的客服，整个房间的一切都带着魔法中世纪的神秘气息和真实质地，这种程度的“真实”已经足以使意志不坚定的人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处了。如果木屋外的世界也和木屋内完全一样的话，那么毫无疑问，‘第二世界’真的可能会演变成人类的第二个世界。

贸然踏入这个游戏里以后，被震惊到无法自已的玩家们往往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个不停，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只该存在于理想中的游戏。有的人会旁敲侧击地试图发现自己其实是穿越了，或者问这个游戏的设计上是不是叫ARGUS。但任尔风就是随意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不需要。”

哟，还是个硬核玩家，也不是没有这样喜欢“跪在真实”的玩家，他们就是喜欢两眼一抹黑地往前冲，头上永远顶着“死”字。客服挑了挑眉：“那请您带着您的答案，踏出这个大门吧。您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以及您想象不到的一切，整个‘第二世界’都在门外等着您。”

任尔风对着满脸笑容的客服淡淡点点头，捏起那张触感和真正牛皮纸一样的虚拟物品，推开木屋的小门。他看到外面一片漆黑，但还是不假思索地一脚跨了出去。

任尔风突兀地消失在门口。他离开后，客服无法抑制地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笑容。

“为了尽情歌唱，太好笑了。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明明有一点点小帅气，为什么总是面无表情呢？算了算了，不管了，让我看看下一个是谁。”客服小姐姐伸了个懒腰，按了一下木桌下隐藏着的按钮，示意可以放下一个新人进来了。

踏出门的任尔风遭遇了整个‘第二世界’开服第一天最离奇的事。

当他跨过门槛的那一个瞬间，他右手捏着的牛皮纸陡然破成了碎片，一团灰白色的影子融入了他的身体。事实上，所有玩家在离开新手屋的时候都会遇到这件事，很多人都被吓了一跳，但用官方的话说，这叫“你们的梦想世界已经收到了”。接下来，系统会根据玩家偏好的路线将他们投放到合适的区域。牛皮纸破碎时产生的灰白色虚影最常见的有十字架、金币、玫瑰、王冠、盔甲、宝剑，比较稀奇的也有，比如靴子、铁毡、镰刀锤头什么的。这件事情在官方论坛上也引起了不小的讨论，每一个稀奇的虚影也都会引起一番“这届网友在想什么”的热议。任尔风的虚影如果放到论坛上一定也会引起关注，因为它比较离奇，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小鸟，模模糊糊的看不出是什么种类，不知道是不是现实中有的类别。

奇特的虚影只能算是小小的离奇，所谓开服第一天最离奇的事是:

任尔风的出生点在空中。

哪个网络游戏会把新人的出生点设在半空，脚不着地的那种？是的，就是在空中，还是在至少五千米以上的高空，比大部分云彩还高的位置。

冰冷的高风几乎在一秒钟之内就带走了任尔风身上的所有热量，他虚拟的身体像真实的肉身一样起了反应，骨骼肌剧烈地战栗起来。

任尔风的理智在三分之一秒之内就做好了迎接危险的准备，在三秒之内思考完了所有可能的因果，然后干脆利落地做好了迎接游戏内首次死亡的打算。放弃挣扎的他急速下坠，穿过一片云层，本来平静的眸子却又突然紧缩。

因为在云层之下，有一架飞艇在坠落。它硕大无朋，高度超过二十层楼，长度至少超过十头首尾相连 的蓝鲸，这钢铁怪物当下却如同折翼的飞鸟一样竭力挣扎，它一侧的燃料口还在徒劳的努力，但来自侧面的推动力只能让它歪歪斜斜地冲向地面。地面上的人群如同蚂蚁一样，仓皇躲避可能的坠落位置，也有许多只是站在原地，有些甚至在往高处攀爬。任尔风在高处无法分辨太多的细节，不知道哪些是吓呆了的npc，还是兴致勃勃想要第一时间截图到此一游的玩家。

“喂，猴子，进游戏了吗？我已经在王都东边的水晶高塔上准备观看飞船坠毁了，你要是进了游戏，千万别忘了去观景啊。这可是预告片里的大场面，钢铁飞艇的坠落，官方说过游戏里的事件不会重来的。这游戏真是牛逼了，我脚下这塔不得有三十多米高？你看那些逃难的npc，他们脸上慌张惊讶的神情就和真人一模一样。”

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在任尔风的脑海里响起，任尔风辨认出这是凌晨给他打电话的舍友朱武的声音，刚进游戏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加了好友。两人在大学里住的四人宿舍，四个人的外号分别源自西游记里的师徒四人。

“老朱，你还有大约半分钟的时间离开那里。飞艇会毁灭你现在所在的高塔，以及整个紫罗兰大区。”任尔风估算了一下，他认为自己会摔到玫瑰广场上，时间是在十四秒以后。飞艇的坠落位置 因为驾驶者的努力看起来很不确定，但他就是敢预言这艘飞艇将会在三十秒左右之后撞击紫罗兰区，并且善意地提醒了朱武。

“紫罗兰区？哦，我明白了，就是我在的这个地方是吧？可以啊猴子， 都会做功课了，我事先看了这么多资料，都不知道这里叫紫罗兰区。但是哪里会掉到这里，远着呢，预告片里也没说掉到哪了吧。”

“你就当我算出来的，还剩二十秒。”任尔风眼睁睁地看着地面越来越近，他已经能看清屋顶上的瓦片和广场上空无一人的摊位。自由落体带来了强烈的眩晕感，换成一般人可能都已经要吓得失禁了。

“啊？猴子，你什么意思，猴子，猴子？”朱武困惑不解，他一边向塔下跑一边在语音频道呼叫着任尔风。朱武很听任尔风的话，这是他大学四年养成的习惯，可是人太多了，下不去。

“让一让，我要看飞艇，啊~”成百上千的玩家争先恐后地向塔顶冲了上来，楼梯和塔顶不时有玩家被挤到半空，发出悠长的惨叫摔了下去。他们掉到地面上之后并没有一副血肉模糊的场面，只是化成晶莹的光点消散。

任尔风没法回答了，他结结实实地拍在了玫瑰广场的正中央一处喷泉里，如果下落距离减少个四千九百九十米的话可能还有生还机会，目前他已经在化为光点了。

万幸一点也不痛，看来游戏制作方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逼数的。

半分钟到了，飞艇还在空中距离朱武很远的距离挣扎，看得出驾驶者似乎在竭力避开密集的居民区，最好是能飞出城外。但是现实不太允许，这个城市太大了。

朱武刚刚进入游戏不到三个小时，这些时间全被他浪费在到处流着口水游荡，可他连这个出生城市的一个区都没有走完。而这个名为桂冠城的城市按照官方的介绍整整有七个区，玩家所处的国家又有超过一百个城市，朱武因此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可以连着玩一年不下线。

无可奈何地又挣扎了一会，朱武终于放弃了以身躯对抗人流的举动，就算他再胖三百斤变成一个六百斤的胖子他也做不到。他被人流裹挟着向顶层移动，带着疑惑伸出脑袋望向飞艇。猴子到底怎么了？朱武有点想不通，他总觉得任尔风在看过‘第二世界’的预告片以后变得怪怪的。

怎么看，这飞艇也远得很啊。

飞艇马上要落到那一片金碧辉煌的区域了，哎，预告片说过，那是皇宫对吧？

朱武突然看到在那一片区域里，有一座高塔顶上突然爆发出了一波五彩的光芒。光芒纠缠在一起，像在天空中奔腾的浩荡大河，流转着莫名神圣的意味。

“天啊，魔法！是魔法！哦！”玩家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很多人已经开始幻想自己穿上法师袍的样子了。

“tas，ga'k，la gorg。”苍老的声音在城市的上空突兀响起，颂唱着的是诡异语调的咒文。五色光芒炸裂开来，光汇聚成的河化为无数道洪流冲向飞艇的侧底部。

“完犊子了，处女挂了。”朱武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如朱武所猜测的那样，飞艇在光芒的冲击下，像一只孩童扔出的玩具飞机一样，在空中被轻易改变了坠落方向。

剧烈的撞击发生了，朱武所在的水晶高塔只挣扎了一下，就在摧枯拉朽的重量面前缴械投降。先从中央被折断，然后整个化为废墟，然后就是天崩地裂一样的爆炸。

朱武立刻意识到，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这个他用三个小时都没有丈量到边界的紫罗兰大区，这里据他估计，至少居住着上万名npc。

许多玩家在撞击前化作白光消失，这是年龄较小的玩家，系统认为他们可能无法承受如此激烈的场面。

爆炸的巨响淹没了一切，朱武颤抖地抓着一截断裂的栏杆，随着漫天的碎石一起在空中坠落。他身边是像下饺子一样密密麻麻的玩家，他们还在扯着嗓子欢呼。

在爆炸声和欢呼声里，朱武总感觉自己听到了绝望的哭喊声。

“草。”这是朱武彻底化作白光前的第一反应，这个宏大场面不知怎么的让他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兴奋。最后一个念头则是：“猴子的嘴还挺准，得让他帮我算算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