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偷偷告诉我,说白面鸮的病情又恶化了,这一次比之前还要严重。

她特别告诉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华法琳,理由是怕她知道之后,会做些出格的事情。

其实他们之间这种或近或远的关系,于我而言并无所谓,而且要处理恶化的矿石病,华法琳作为罗德岛医疗部的高层,我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这样的要求我起初是不同意的,不过赫默对此表现得很坚决,甚至说出“你要是不答应我,白面鸮的事情就全由莱茵生命处理”这种疯话,我这才答应下来,她便领我一个人去了病房。

白面鸮的病房是和伊芙丽特共用的,安排在医疗部的边缘,和宿舍区互相挨着,从指挥中心过去要花不少时间,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我们才在一扇洁白的病房门前停下。

“就是这里了。你先进去吧,我找博士还有点事情,做完日常检查之后就安排她睡下——记住,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华法琳的名字,就算是她主动提了,也要当成是不认识这个人一样,明白了吗?”

以往她对我虽然的确没有太好的态度,但毕竟双方都负责这一整个组织,至少也保持着最起码的尊重。今天的赫默有点不寻常,但我说不清楚在哪里,也不好擅自发问,无奈也只能看着她离开,耸耸肩,拉开房门。

“凯尔希医生……”

扑面而来是熟悉的药水味,还有少女的体香。白面鸮已经醒了,正坐在病床上看着我。伊芙丽特不在,应该是在别处接受体检。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赫默说你昏倒了,可能是矿石病恶化,我就来看看。”

我把文件丢在她的床头柜上,双手**口袋,在她床边的小木椅上坐下,四处张望了一番病房里的环境,与此同时用余光扫视着白面鸮的状态。

她看起来并不好。黎伯利嗜睡,所以会看起来困倦的模样是可以理解的,但白面鸮的样子,并不像是疲倦,而更像是虚弱:白色的头发缺乏光泽,干枯暗淡,皮肤却略略呈现出苍白。这幅模样,不像是被矿石病从物理层面上的折磨酿造,反而更像是心理或者精神上的疾病。

“你刚醒?”

“……”

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听觉没有问题,视觉暂时也没有受损,身体表面也没有特别明显的新增结晶化现象,矿石病的病灶并没有蔓延或者转移,也就是说和以往一样,白面鸮恶化的病情针对的还是她的头脑。

这是矿石病病变最危险的区域,轻则侵蚀记忆,重则摧毁理智。罗德岛针对这样的情况,已经对她的病进行了抑制,尽量使其保持在轻度的状态,但对矿石病的研究迟迟不见进展,这样下去……终究也是时间问题。

“总之做个体检吧,之后我会问你一些问题,可能有些问题会比较直接,没有冒犯的意思,你如实回答就好。”

“收到指令,程序允许实施……在那之前,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凯尔希医生?”

“……你说?”

她忽然放弃了那样程序式的发言,空洞的双眼定定地看向我。我愣了愣神,停下手头工作示意她继续。

“请问……华法琳医生,她没来吗?”

“……”

赫默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居然还如此之快,甚至我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沉默许久之后才压低声音缓缓回复道。

“谁?”

“在日记里,每天都会出现的人……”

她指了指对面的书架,一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摆在医学书籍之间,看起来格格不入。

“这本?”

我把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展示给她看。

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点头确认。

“我可以看吗?”

点头。

实在是不太直率的孩子……看别人日记的行为不算礼貌,但赫默反常的表现和白面鸮的话让我不得不在意,华法琳被莱茵生命视为不能与白面鸮接触的危险人物——这我其实可以理解,毕竟华法琳本来就是个危险人物,但正是这个危险人物,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可能会是关系到白面鸮病情的关键。

我翻开了白面鸮的日记。

*

xx.xx.xx

今天是来到罗德岛的第一天,负责给我体检的是一名白色长发的血魔女性,自称华法琳。

我有点羡慕她,血魔的寿命很长,她应该能记住很多事情,也不用写日记。

我也想能记住很多事情。

xx.xx.xx

第二天。

我被任命为罗德岛的医疗干员,再继续和在莱茵生命时一样的工作的同时,辅助罗德岛的前线作战。

与我同组的是一名白色长发的血魔女性……按日记上写的,我昨天和她见过了,她叫华法琳,但是可能是因为是初次见面,我还没能记住她的名字。

她是个做事很有效率的人,和我所了解的血魔不太一样,会提醒我有遗漏的医疗用品没有带上。她好像不喜欢源石技艺,我没有问她原因。

可能源石技艺真的是不好的东西吧。

xx.xx.xx

第三天。

第一次把华法琳医生逗笑了,虽然我今天还是没能记住她的名字。

莱茵生命的他们不喜欢我讲的笑话,伊芙丽特也觉得有点无聊。可能是因为我只记得一个笑话的原因。

我觉得华法琳医生很好。

xx.xx.xx

第四天。

因为在工作中睡着,被凯尔希医生骂了,华法琳医生帮我解了围,很感激她。

还是没能记住名字,明天一定要努力一点……

xx.xx.xx

第五天。

不小心惹华法琳医生生气了,因为我忘记了锁上实验用的源石虫的笼子。她对待工作真的很认真。

明明早上记住她的名字了……

……

xx.xx.xx

第二年零四个月零七天。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希望写完之前不会忘记。

和大家一起去了海边,第一次碰到水,有点害怕,但习惯了是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和梅尔一起把华法琳医生从遮阳伞下面拖出来了,居然没有和故事里说的那样烧起来,意外。

砸西瓜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华法琳医生的头,被她大声喊着叫“白面鸮!!!”了。

吃了西瓜。

吃了炒面,伊芙丽特好像很喜欢炒面。

晚上在海边遇到了华法琳医生,被发现记性不好了,但她没有骂我,却和我道歉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道歉,可能原因我忘记了。

kiss了。

华法琳医生的嘴唇和她的手一样冰冰凉凉。

……

xx.xx.xx

第三年零两个月零十五天。

我被提拔为五星干员了,华法琳医生很高兴,说从此我可以带新人了,还说以后注意不要再和最开始那样老忘记东西。

我觉得我没有问题。

xx.xx.xx

第三年零两个月零十六天。

乌萨斯帝国那里好像出事了,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不清楚,听silence他们说,好像很严重。

我想问清楚,但他们没有和我说。

一天都没有见到华法琳医生。

xx.xx.xx

第三年零两个月零十七天。

医疗部给我送来一只宠物源石虫,是红色的,我叫她血先生。

他们说,华法琳医生可能要离开很久。

晚上和血先生聊天的时候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记不得。

xx.xx.xx

第三年零两个月零十八天。

做了一个怪梦。

内容我不记得了。

……

xx.xx.xx

第三年零五个月零两天。

血先生不见了。

整个罗德岛都没有找到她。

silence说她可能死了。

……

xx.xx.xx

第四年零五个月零三天。

忽然想起了华法琳这个名字。

但是不记得是谁了。

可能是某个梦里见到过吧。

xx.xx.xx

第四年零五个月零四天。

一批人来了罗德岛,又一位白色头发的血魔女性抱了我,她的身体凉凉的,感觉有点熟悉。

她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说她叫华法琳。

为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那么悲伤。

xx.xx.xx

第四年零五个月零五天。

我在工作的时候晕倒了,被送到了病房,一位白色头发的血魔女性在照顾我,按日记上写的,我昨天和她见过了,她叫华法琳。

她和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好像是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听不懂。

我把那些话记下来了。

【没事的,你忘记的东西,血先生帮你记着。】

……

*

我合上了那本厚厚的日记本。

“凯尔希医生?”

“……没事,先把体检做了吧,别的事,我们之后再说。”

*

我按照赫默的安排,在昨晚体检之后照顾白面鸮睡下了。她们是在一起工作了很久的伙伴,比起我自己的经验,肯定是赫默更加有资格安排白面鸮的生活起居。

唯一一个事故要素,还是华法琳。

我与华法琳交情不浅,不敢说看透,至少她的性格我也有所了解。

活了几千几万年的老妖怪,自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幼稚,会把爱这种珍贵的东西用做无聊的儿戏。

从白面鸮那小段小段笨拙却透露着孩子独有的可爱的描绘中,我能察觉到。

华法琳是认真的。

她已经陷进去了,而像她那样的人一旦陷进去,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你忘记的东西,血先生帮你记着。】

也只有她那样的老不死才能说出这么朴实无华的情话……

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同赫默详述,而想要直接去找华法琳。

好巧不巧的是——在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那两名关键人物已经面色铁青地在其中对峙,甚至对我的到来充耳不闻。

“白面鸮今天没有来医疗部,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赫默,我想你说实话!”

从认识到现在,华法琳很少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那一刻她才真正让我回想起她血魔的身份,阴沉的脸上一对血红的眸子狰狞地吐露着肃杀的气息,嘴角却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紧紧绷着。我听到她压低的嗓音微微颤抖着吐露出愤怒,仿佛只要稍一触动就会如同在弦之箭一般彻底崩溃。

在她的对面,赫默的表现一如既往得表现出从容的慵懒,圆眼镜却反射出白光,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一股与华法琳截然相反的冰冷涌出。她采取的措施也恰如这一份冰冷:冷漠,仿佛可以冻结火焰一般深邃如海底峡谷的冷漠。

“对不起,华法琳医生,唯独这件事,我的回答将永远是无可奉告。以及……像这样在凯尔希医生的办公室里吵闹,对那位血先生而言,会不会过于失态了。”

“开什么玩笑……”

华法琳一巴掌拍在我的办公桌上,啪的巨响让我都情不自禁心头一颤。

“血先生那点狗屁名头随他们怎么说去,为什么你就是不让我见她,连她到底怎么样了都不肯说一句,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而已。”

“……她需要休息,所以我才会不允许你随便与她接触——天知道你会对她做什么事情。”

“你——”

“够了,该停一停了。”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搞得像婆媳吵架一样,听得我都觉得离谱,终于克制不住,冷这嗓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缓缓迈开步子从她们之间穿过,坐在办公桌边,双手十指交叉。

“要闹,去外面闹,别在我办公室里吵得这么起劲。”

似乎这一行为成效不错,华法琳自觉住了嘴,喉咙里咕了一声,往后挪两步退去一边,赫默侧过眼看了看我,我向她点点头表示白面鸮一切安好,她这才欣然退下。房间的气氛瞬间从满满的火药气味下降至冰点,空气中只有逐渐舒缓下来的呼吸声。

“你们两个特别来找我,又是白面鸮的事?”

“……你这不是都知道了。”

华法琳翻了个白眼,咕哝道。

我瞥了她一眼,又看看满脸满不在乎的赫默,叹了口气。

“正好,也不用我一个个单独去找了……华法琳,去一趟莱茵的病房,有人在等你。”

“但是,凯尔希医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会没事的,她们都是。”

*

“白面鸮!”

病房的大门被砰一声摔开,一团白色的影子飞快地窜了进来,只听见呼呼风声卷了一阵,空寂的病房再次恢复平静。

白面鸮愣愣地坐在病床上,刚刚恢复不久,她还有些木讷,呆呆望着病房门的方向,此刻那个团白色的影子已经钻进了她怀里,紧紧抱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未知个体出现,白面鸮……表示疑惑?”

“……”

记忆一片空白,就像纯白的病房,毫无瑕疵,干净却单调无味,久而久之便诞生出一卷空洞,好像穹顶,又好像深渊。

空气中浮动着药水味道,若有若无地浸润出来一星半点好像大海一样温柔的咸湿,时而又像血一样微微带着些许甘甜。

好怀念的感觉……

怪事。

明明头脑中空空如也。

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

却总觉得……好安心……

影子在她怀里抬起了头,是个白发的血魔女性,血红的双眸微微有着些许湿润,嘴角却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一遍又一遍重来,直到你再也没法将我忘记。

已经失去一次了,永远不会再失去第二次了。

你忘记的事情。

我帮你记着。

*

“初次见面,我叫华法琳。”

*

“你老实说,不让他们见面,是不是你有老母亲的私心在里面?”

“……当然是因为华法琳医生知道之后会闹事,刺激到白面鸮的恢复……”

“骗鬼呢。”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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