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甘霖留了下来,听着父亲与王叔聊着商业上的事儿。

也不打岔,仔细地听着,自己思考。

才知道当下商行最紧要的事儿,莫过于与广东来的粤商争夺对南织造局丝绸、也就是御供丝绸的供应权。

皇宫内有尚衣监,尚衣监的职责便是钦制皇族上下冠袍、衣服,就连龙袍都是从这儿的织娘手中,一针一线给绣出来的。

俗话说“人靠衣装”,无论是皇袍也好、冠冕也罢,毕竟关乎皇家的得体颜面,因此在选材方面尤其重视,朝廷特此于江南盛产蚕桑之地设立南织造局,倒也不做那开工制丝的活,而是御司督造、采买。

换句话说,就类似于后世的“外包和竞标”,南织造局将制丝一事外包给丝商。

然而这丝商也并非是钦定的,否则这背后的油水丰厚、令人眼红,极易产生腐败等问题。

因而每年御供之前,总有皇宫里头尚衣监的公公奉命远道而来,也是为了监督制约南织造局的缘故,要与其合作,在这南地的丝绸商中择优录选,将御供丝绸的大任交给其中之一。

于丝商们而言,也就是竞标,若谁能拿下一年的对大内丝绸的御供权,利益还是其次的,关键是招牌,一炮打响!这生意,可不就滚滚而来了吗?

过去几年内,这御供之名,一直都是由江南商行的几家丝商,相互竞争,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今年不同往日,广东商帮来势汹汹、横插一脚。

感受到了威胁,本地的丝商以前内斗归内斗,真要让人踩到自己的地盘来,分分钟团结一致。

可粤商那边似乎是有备而来,拿出了新的染料配方,染出的丝绸色泽光鲜亮丽,远甚以往,顿时打了江南丝商们一个措手不及。

眼见着竞标大会即将开始,各丝商愁眉苦脸,要在这么短的时间来革新染料配方,谈何容易……不如说是天方夜谭了。

毕竟朝廷选丝,从来不是看过去的交情也好、习惯也罢,而是纯粹依靠丝绸的品质来竞争。

所谓品质,又分色泽与质感,而其中色泽是最容易分出差别与胜负的选项,毕竟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哪种颜色漂亮,更深或者更浅,有没有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而其中,又以黄色为尊,毕竟,那是皇室的颜色,任何人都不可公然穿饰。

粤商自然将自己的杀手锏藏得很好,只等竞标大会一鸣惊人。

但有安插在广东商帮中的二五仔回来报信,才让江南丝商知道了他们已经革新黄色染料的消息。

距离竞标大会不到一周,就是大家全部联合起来研究新型染料,也是为时已晚。

眼看着落败似已成定居,可丝商们依旧不肯甘心,这才想着求助商行龙头谷裕满,想看看老谷这儿有什么办法。

谷甘霖一个人沉思着什么,王叔和爹爹讨论得激烈,很快做出了“断臂求生”的决断。

谷裕满向来有大气魄,是能够果断决策的领导者,这也是大家服他的原因,江南商行能越做越大,与他的领导脱不了干系。

如今与粤商的贸易战那是全面开花,吃穿住行、无一不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之中,互有胜负是难免的。

只是这次若是失了御供丝绸的资格,不得不说算是一场惨败,本地的丝商,要想休养生息恢复过来,是难上加难呐。

忽然,谷裕满话头一转,望向谷甘霖道。

“甘霖,我看你似乎在想些什么,不妨说出来给爹和你王叔听听?”

王天宝刚刚才叹了一口气,大口地往嘴里灌茶,也是山猪吃不惯细糠,不懂得品味。

他这人,急性子,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闻言,注意力顿时转移到了谷甘霖的头上,乐呵呵地看着后生。

谷甘霖的沉思被打断,眨了眨眼睛,望向父亲,很快整理了思绪道。

“没什么……儿子只是在想,工匠还真是可贵呢……仅仅是染料的革新,便能为人赢得如此巨大的利益。”

谷裕满的目光有些深邃,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王天宝吐槽道。

“有什么可贵的!那群懒骨头,养了他们多少年,也没见弄出什么新的染料配方来,合着这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谷甘霖苦笑道。

“王叔这话就不对了,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之前师尊有提过,本朝匠藉制度确有不合理之处……”

“哪有因为爷爷是做匠人的,后辈就再不可学习其他技艺,只得专心于此一途,无论有无天赋,更无论有无热情,可想而知,以前的匠人那是真的热爱染料一途,愿意去探索、去找到植物、矿石,挖掘出其中能够制造染料的部分。”

“可现在他们的后代,却全无热情,只是照本宣科,该多少比例就是多少比例,而绝无自己再去尝试之理。”

“再说了,他们若是闲暇时胡乱尝试,怕不是似王叔这般的人还要嫌弃他们没事找事干呢。”

王天宝听了个大概明白,随即一拍脑袋。

“懂了!这倒也是,怪我怪我!”

心宽才能体胖,古人诚不欺吾,王天宝倒是知错能改,耿直憨厚。

“可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我看咱们呀,是承平太久,我听说啊……福州那边……”说着说着,王天宝的声音小了起来。

谷甘霖自知涉及秘密,也就不再多留,朝着父亲再拜后离去,隐约间听见什么“走私”、什么“红毛的蕃人”一类的词汇。

走出院子时遇见小时候服侍自己的丫鬟小凤,小凤眉目含羞的、微微福身做礼,喊道“少爷您回来了。”

谷甘霖朝她微笑,想起小时候一个人睡不着,还喊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小凤过来陪睡,那时她红着眼睛、战战兢兢的,谷甘霖也没搞懂是为什么。

只是第二日晨起时,小凤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同时又有些自惭,因为误会了小少爷。

后来跟在师尊的身边开始学习,谷甘霖才明白了许多,想起此事来不禁羞愧。

“来,这是我为你买的簪子,你戴上,我看好看不好看。”

谷甘霖想起来自己这趟回家,路上见到卖首饰的,想到与小凤许久未见,该为她买个礼物,这才出银买下,只是方才急着见父亲,忘了这茬。

“这……这怎么行,少爷……”小凤害羞不已,目光慌乱,却是一动不动,任由少爷为自己插入那根价值不菲的银簪。

眼见木已成舟,再拒绝恐怕也是驳了少爷的面子,小凤只好轻轻咬着嘴唇,心中欢喜道。

“谢谢少爷……”

谷甘霖摆摆手,就此离去,一直走出很远,小凤还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痴痴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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