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又要死了。

……

……

夕阳西下,清扬高中正南方的钟楼开始敲响。

铛、铛、铛……铛。

下午六点的钟声在血色的残阳中回荡,宣告着暑假前最后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催促着学生们尽快离开校园。

校园渐渐沉寂下来,空荡荡的球场上,叶白独自一人背着书包,在红色软质的塑胶跑道上漫步,不时抬头望望天。红色的余晖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

这一幕若是落在老师眼中只会会心一笑。心想这无非就是十八岁的少年,终于结束了高考,可心中又生了莫名的伤怀。

只有叶白自己知道,他在默数着自己的死期。

“上一次这样默数着自己的死期,还是在三年前——在我正式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黑色碎发的少年随手折下墙角处的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感受着草根的苦涩,双手抱着后脑勺抬头望天,红色的流云在他瞳底倒映。

“两秒。那次从脑海中爆发出死亡预告,到发觉眉心被狙击枪对准,接着整个大脑被来自于一千米开外的狙击枪子弹爆掉。一共两秒。”

“那枚子弹的尺寸,我还记得是7.62mm口径吧。虽说都是死亡穿越之前的事情了,换句话说,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但毕竟是被人从太阳穴打入子弹,火药点着脑浆的感觉,微妙得让人难以形容。”

“死掉的经历——简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叶白以抱怨的口吻说着落在他人耳中奇幻又恐怖的事情,眼神中却清澈如水,不见半点戏谑,也不见丝毫恐惧。

”这一次呢?这一次,你要用多久才会杀死我。“

蓦然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向后面五十米处悄然静立的黑色“怪物”,眼神冷静。

倒映在他瞳孔中的,是一抹完全由黑色粒子构成的人型生物。大约两米高,菱形的脑袋,手长、脚长,同样是狭长的菱形,后背微微弯曲。

影影绰绰,闪闪烁烁,像是被屏蔽了信号的电视影像,又像是出现在真实世界的320P以下画质的掉帧角色。

总而言之,仅仅是看着,就会让人毛骨悚然,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最大的恶意与绝望。

一百天以前——

叶白清楚地记得,这诡异的黑影出现在正好一百天以前。

没有任何征兆地,当时他傍晚六点放学,独自一人走在放学返家的路上,一边享受着和煦的微风与阳光,一边在苦恼着晚上吃番茄炒蛋还是蛋炒番茄的时候——

那个东西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了距离他一百米的人群中。

如一枚炸弹,无声爆发在他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

高达两米的黑色虚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鹤立鸡群,仿佛身披斗篷的无形死神。旁人对它毫无察觉,车与人穿过它就像是挤开了一层薄薄的空气,既看不见也摸不到,只是在它身上泛起微微的黑色涟漪。

它沉默地注视着他。

在叶白眼神捕捉到那个东西的第一个瞬间,时隔三年,他源自于上辈子的名为“危机感知”的天赋在这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中第一次爆发,在他的眼前迫不及待地写下了洋洋洒洒的——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无数的“死”字覆盖了他的视野,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恶意,从那黑色的人形虚影身上,席卷而来。

绝望、痛苦、仇恨、悲痛——各种负面情绪,隔着半条街道,掀起滔天巨浪,轰在叶白身上。

他当机立断地抬起手中的书包遮住脸,才不至于让自己骤变的神情暴露出来。

一旁的路人好奇地看着这个高中生少年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人听见他口中的碎碎念。

“别来、别来、别来、别来、别来——毁掉我的平静日常!”

叶白黑白分明的双瞳中,并没有对眼前突兀出现的【怪异】流露出丝毫的害怕。

那抑制不住的神色是怒意!

是对于眼前原本安宁日常生活于无声无息之间骤然崩塌的愤怒。

书包背后分明是一张狰狞而满怀杀意的脸。

……

……

没有人比叶白,更珍惜眼前平平淡淡的学生生活。

如果有谁也曾如同他一样,经历过上辈子的黑暗末世,眼睁睁看着人类社会大厦的轰然崩塌,见识过、更制造过那些被埋在砖瓦下面的痛苦与挣扎,最后在一颗不知名的狙击枪子弹下,结束充满血腥、厮杀和痛苦的一生。

就该理解为什么他总是可以笑得那么满足和柔软,即便只是看到有阳光被树叶剪成光斑落在课桌上——旁人无法想像到,阳光透过厚重如泥土的核弹铅云落在翠绿的树叶上是多么难得的一幕。

和平国度十七八岁的少年,禁锢于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涯,被学校与家庭的两点一线丈量出肉眼可见的人生轨迹。于是总期待着于无声中听见惊雷,于死水中掀起波澜。想要看见穿越魔法与穿越、看见龙族与言灵、看见无限的恐怖和基因锁、看见蒸汽朋克与诡秘的序列、看见无尽的厮杀与扭曲的日常。

但叶白不想。如果可以,他只想溺死在这日复一日的简单美好中。

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上学族。

“而不是看见晦气的你。”叶白对它说,“跟了我一百天,你不累的么?”

夕阳下,黑影沉默不语,一动不动。他也不曾期许能从对方身上得到回应,毕竟已经试过无数次了。这道黑影不会说话、无法被任何物质触碰,与他唯一的互动就是总是站在与他一定距离的位置上,“注视”着他。

他前行,它则飘逸着前行,他后退,它则无声后移。

如同老练的社畜,在人际交往中保持着精妙的分寸感。

如果仅限如此,那其实也不过就当养了条不会说话的小狗,虽然碍眼但若能无视掉,也不影响他继续享受生活。就当生了幻觉,反正上辈子濒临绝望的时候,看到的幻觉还少么?

脑子里这个整天发弹幕的“危机感知”,不就是最离谱的幻觉么!

幻觉嘛,大家和平相处。Peace&Love!

可是糟糕的是,黑影与他的距离,正在日益缩短。首次出现的时候是一百米,接着每天缩短半米。如今,一百天过去,已经缩短到了五十米的位置。任谁用头发丝考虑都能猜到,距离一旦缩小到了触手可及的范围,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难道还期待着它最后会从**掏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礼品盒,大喊道“生日快乐”不成?

更何况叶白脑子里的“危机感知”天赋每天都要发出愈发强烈的警报声。跟闹钟似的,每天他一睁眼,就是满眼的“死死死死死”字刷满了弹幕,频繁到他已经快要不认识这个字了。偏偏,他还控制不住这个跟着他的灵魂一同从上一世穿越而来的天赋能力。

叶白在计算着,按照黑影那身形,手的长度起码超过1.5米,上下浮动个百分之五十作为缓冲区。也就是说,按照每天半米的距离,再过九十八天,就是它可以伸手触碰到他的时候。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他真得会被那玩意儿杀死么?大概率是会的。毕竟他脑子里那“危机感知”的天赋可从来都没有失误过。

他怕死么?老实说,经历了上辈子的人类厄运,他对死亡已经比较麻木了,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说死亡这玩意儿也会有抗体,那或许真得只有死而复生的人才有可能生成——很不巧,他就是这一种。

虽然不至于对死亡胆战心惊,但是他仍然对生命的凋零充满敬畏。

如果可以,叶白并不想死。

“好不容易才度过一段天堂般的生活,这才三年,就要收回去了,你这是什么人生体验租借服务么?还是说,从那颗子弹钻进我脑子里开始,我其实一直处于濒死前的走马灯体验,这三年都是我的幻想,然后现在子弹就要钻出我脑子了,你是来提醒我我该死了的么?充钱!请问如果我充钱可以延期服务么!”

叶白盯着那黑色影子,絮絮叨叨,口中说个不停。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缺点了。

这不难理解,人处于末世,性格会向于天枰两端极度倾斜。

大部分变成了不言不语的石头以防被心怀不轨之人看破。

还有极少数人就变成了习惯自己给自己讲相声的话唠,以免独行于空旷荒野的时候因为过于孤独而发疯。叶白就属于后者中比较突出的那种。

“大哥!看我说了这么久,你累不累、渴不渴?”他掏出书包里的矿泉水,弯腰伸手,深情真挚,“达锅!要不要喝冰阔落!霍完之后,咱们好聚好散?”

……

……

“冰可乐一瓶。”

街道上,夏日的蝉阵阵嘶鸣,逼近傍晚的天气依旧燥热。

大榕树下的小卖部,因为暑假的来临,不复往日热闹的景象。

打开玻璃柜,取出还冒着冷气的玻璃装可乐,叶白扭头向那正坐在摇椅上看着手机的大叔喊道,“陈叔。冰可乐一瓶。”

陈叔头也不抬,随手拉开了抽屉,指了指。

对陈叔这爱理不理的样子,他也不生气,这三年,他是早就习以为常了。按照他的说法,陈叔就应该去搞艺术或者当个侠客,不然真是浪费了他这一头的扎在身后的潇洒马尾,还有他那格外沧桑的面庞。

叶白一只手握住可乐在玻璃柜的卡扣上一扣一拉,熟练得卸掉了玻璃盖,另一只手从口袋中取出硬币,大拇指扣在食指上轻轻一弹,两枚硬币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听话得落入了柜台抽屉右下角的小铜罐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难度系数十分。”叶白好不自恋地夸奖了一句。

那小铜罐的口部装好可以容纳一枚硬币的大小,而且又被柜台上密密麻麻的商品挡住,从外面根本看不见,而叶白却可以精准地投入其中,确实是十分厉害。

可惜在这里的只有叶白跟陈叔两人,缺少了在旁边吹彩虹屁的观众。

叶白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感觉全是做给瞎子看了。

“对了。陈叔,对面李叔怎么这几天都不开张了?”

叶白想起刚才路过街道上铁门紧闭的小食店,那可是他特别喜欢的一家小店,里面卖的章鱼丸子是一绝,他去的次数多了,都与小店主人李叔熟识了,店很忙的时候,叶白甚至还会搭把手。

李叔在进驻“饱了么”平台后,加紧推出外卖服务,包装袋上的Logo还是叶白给设计的——是一只正在伸懒腰的小狐狸。

李叔一看到那Logo就特别喜欢,笑得眼睛都看不清了,直说“像他家的女儿”。叶白倒是想说,你们父女这狐狸弯弯的眼睛真是一脉相传。

当时李叔家十六岁、刚上高一的小姑娘就在旁边站着,叶白只好内敛地笑了笑,“哪里哪里。跟思云只有几分神似、几分神似。”

名为李思云的小姑娘皱了皱鼻子,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进了柜台去帮忙了。那样子似有不满,不过那短发下面通红的耳尖倒是彻底地背叛了她,让李叔瞧个正着,只是笑着,也不说破。

“奇了怪了。眼看生意越来越好,怎么这几天突然就不开张了。我发消息去问,也得不到回应。”叶白摇晃着玻璃樽,依靠在玻璃柜台上,享受着免费的冷气,一副惫懒的样子,“陈叔你有消息么?”

“两天前就关了。”

“这个我知道啊——”

陈叔眼皮微微掀开,扫视了他一眼,“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先顾好你自己吧。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别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呃……”

莫名其妙被喂了一大口鸡汤,叶白一时语塞,不过他倒也习惯陈叔这突然语出惊人的贤者模样了。也不是一两次了,他也见怪不怪了。

看叶白还想追问,陈叔颇为不耐烦地丢下了一句话。

“说是他家丢东西了。”

“丢东西?哈哈,是思云那丫头不见了么?”

陈叔沉默半晌,开了口,“思云是谁?”

“这……”叶白不禁扶额,思忖陈叔该是有多不待见李思云那小丫头,这么久了,连名字都记不得。

“啊,不早了。”视线掠过墙上的钟,叶白连忙一口饮尽可乐,“得。陈叔,先走了。我拿几颗糖带给我家那孩子,下一次一起给钱哈。”

得到陈叔点头后,叶白放下玻璃瓶,捡了几颗彩虹透明纸包装着的硬果糖放在口袋里,转身离去。

……

……

视线从黑发少年的背后收回来,陈叔——全名陈放歌——盯着玻璃柜台上的可乐瓶,里面摇摇晃晃、空空如也。

他眼神中带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喃喃自语。

“到时间了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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