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尘不染的澄澈晴空与恰到好处的气温作为今天的开场白,我们的垒球大会开始了。
比赛分两天进行,一共六支队伍分成两组进行小组赛,胜出的两队第二天再进行决赛。
理事长所在的「本校系队」在a组,她们的劲敌是同组的「教职工队」。而b组则有相泽精心组建的「分校系b队」与莉妲率领的「女仆之星」队较量。
虽然这些队伍并不能做到实力相差无几,但是大家都明白比赛更多是为了娱乐。当过多地执着于胜负时,爱好将会变得枯燥。
作为场外负责应急处理的人员之一,我与保健老师以及体育老师三人在场边坐了一上午。虽然无聊透顶,但是我们都宁可这样无聊到比赛全部结束也不想看到谁需要我们。
上午的比赛是理事长的「本校系队」对阵另一支学生队,以及另一组的相泽的分校系队对阵年龄较大的教职工队。
理事长那边好像赢得很轻松的样子,因为她们的支持者一方频频爆发出欢呼声。
总算是到了午间休息的时候了。我返回在跑道上设置的休息点,远远地看到理事长趾高气扬地向我这边走来。莉妲陪在旁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
绝对是冲着我来的。我赶紧走上前去。
「喂,打工的,被我的球技震撼到了吗?」理事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震撼到了,全程记录,惊为天人。」
理事长似乎很喜欢这种完全不切实际的奉承,她很开心地笑着,说:「给我看好了,下午我会把那些教书的也给打得落花流水。」
有自信固然是好事,但是女学生和二三十岁正值青壮年的男教师们拼体力,真的有胜算吗?我不禁感到了疑惑。
「什么意思嘛!?觉得我不可能吗?」理事长的脸颊还保持着刚从运动场上走下时的红润,让人分不清是气红的还是什么。
我慌忙摇头:「不,我绝对没有质疑理事长实力的意思!」
理事长撩开搭到胸前的头发,得意地说:「等着吧。最后的赢家会是我们!」
「……」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莉妲把竹篮放在桌上,然后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宇辰老师,大小姐,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三明治和饭团,您要哪一种呢?」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理事长先坐到了我本来坐着的位置上,说:「喂他面包渣就能养活了,不知感恩的家伙没必要给他那么好的饲料。」
对于此类无理取闹,最好的办法是无视。「我要饭团,谢谢。」
「那么大小姐呢?」莉妲看向风祭雅。
「……三明治。」
「好的……那么二位请慢用。」
最近莉妲明显地变得开心了许多。并不是说以前的她脸色不好,只是相比之下,那个一直平淡冷静的她现在总是乐呵呵的,好像遇到了什么值得高兴一个月的事情。
上午的剧烈运动想必消耗了理事长大量的体力,此时的她毫不顾忌大小姐的仪态,嘴里塞满了食物。
由于距离早餐还不到四个小时,我只吃了一个饭团就感觉很饱了。剩下来的时间都用来欣赏理事长那滑稽得可爱的吃相。
「莉妲,水……」感觉要被噎着的理事长伸出握着杯子的手。
咕噜咕噜,理事长将倒在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然后像完成了一场浩大的工程似地,全身放松地瘫在了椅子上。
「……」看着她瘫在椅子上的样子,好像在看自家一个不懂事又任性的妹妹。
理事长坐了起来,好像准备要说什么。
然而她只是很小声地打了个奶嗝。小小的身体还跟着抽搐了一下。
这家伙,完全没意识到我还在旁边么!?
「啊……?」理事长晚了半拍发现了这个事实,她的目光缓缓转向我。
我没忍住,终于笑了出来。
「——给我滚去干活!!!吃饱了就坐着一动也不动,你是猪吗!?」
气急败坏的理事长从桌子下狠狠踢了我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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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本校系队真的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那我自然也会为理事长感到高兴。只是这样一来我的规划全部都会被打乱因为,结城千岁在那个队里。要是本校系队赢了的话,她也会随之一并获得外出的权利。
结城千岁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我是打算在比赛结束之后再告诉她……
可是有时候会想到,「让理事长赢也不错」。对于千惠来说与亲人见面是难得的机会,但是对于理事长和她的同伴,包含了我所管理的五名学生在内的本校系队来说,获得外出的机会就不难得吗?
我离开了休息点,朝球场边走去。
然后我发现,我的为难是多余的。她们要想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经过了中午的休息和调整,但是对于并非专业体育生的她们来说,这样的体力消耗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补充回来的。尤其当对手是无论体力耐力和力量都要远超自己的教职工队时。
起先,她们凭借技巧还能与老师们打得有来有回,但是渐渐地,似乎就开始体力不支了。技巧是需要力量来驱动的。
即使是一个外行人,我也能感觉到老师们已经占了上风,即便学生们打得很艰苦也很难赢下几回合。
我站在理事长背后的一片空地上观察着她们。
她们会输的。而且这是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得出的结论。这种比赛,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公平。女学生怎么可能赢得了年轻力壮的男老师呢?
如果说是不抱有任何功利思想的玩乐也就罢了,可是这是有奖励的比赛,而且谁都明白,参赛人数比以往增加了这么多是为什么,那些增加的人又是为了什么才报名的。
这样看来,最终的赢家恐怕会是老师们。而那个外出的奖励将无法兑现。
理事长投出的球已经没有早上那种子弹般恐怖的速度了,而其他人也是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失误。
理事长看不到我,所以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管平时再怎么吹嘘自己,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生。
真是可惜。要是我会这项运动的话,我一定会和理事长一起的。
还是准备好接受失败吧。我正这么想着,突然理事长在擦汗的时候不经意回了一下头。
虽然没有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可独自立于那块空地当中的我也足够显眼了。而且停留在我身上的她的目光早就证明了「她看见我了」这一事实。
比赛还在进行,她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继续着终会输掉的比赛。
这样的事情,上一次在我身上发生是多久以前了呢?
应该有好几年了。
人是非常能够习惯和适应的动物。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来缓冲,即使是被宣布死期也能够从容应对。而相比于死亡这样可谓是人生中最重大的打击,区区一次比赛的告负需要多长时间来缓冲呢?
大概十分钟就够了。从感知自己会输,到确信自己会输,再到思考输掉后的发展,最后是找到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坦然接受事实。
比如每局两分钟,三十局十六胜的游戏,大概只需要五局就能让你从绝望到释然了。
恐怕只有像理事长这样死活不认输的家伙能多撑几分钟吧。但是局数终究会有上限,倒计时也终会归零。
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的一幕幕场景。
教师们根本没有露出真正胜利的表情,就好像这只是项工作似的,赢了学生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而本校系的学生们甚至连叹气的余地都没有,她们全部精疲力竭地躺在了草坪上。
等到人群散去之后,我才又见到风祭雅。
她也几乎是同时看到我,眼神中透露着「现在并不太想跟你讲话」的意思。
「理事长……」
「闭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听。」她的眉毛都快挤成一团了。
「好,那就不说了。」我和她并排着坐在球场边的花台上。
「那你干嘛挨着我坐?」
「这里也没规定不能坐吧?」
理事长一时间词穷,眼珠子瞪得像要吃掉我:「打工的!我现在很不爽,你是故意来吵架的吗!?」
我意识到这个时候还说嘲讽话的话会显得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理事长肯定不会高兴,于是又改口道:「没有,我只是觉得理事长可能需要一个人和她一起安静地坐在这里。」
然后又加了一句:「要是理事长不需要的话,那我就先告辞了。」
理事长瞪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开口用一个滚字让我消失,但是她只说了一句「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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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总是对的。
就算想要反驳他,最后的事实总会证明他是对的,也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可恶,这种人干嘛要出现在我的周围啊?平时没礼貌也就算了,对我一点尊重也没有也就算了,可是,我还不得不听他的话。
有没有搞错……谁才是雇主啊!?
白天,他跟我提了一大堆意见,「参赛队不能分成两支奇数队」「每支队伍应当保证实力平均」什么的,确实都是合理的意见,但是……
总让我想扁他。
这种心情恐怕一直都不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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垒球大会按照规定的日程,经过两天之后结束了。
相泽精心打造的分校系队凭借运气战胜女仆队进入决赛后,还是遗憾地败给了实力至上的年轻一派的教职工队。怎么说呢,多亏那家伙考虑到这一点,不然我可就难办了。
晚上是颁奖仪式与闭幕会。
「垒球大会结束了,首先非常感谢各位的热心参与,本次比赛共有六支队伍参加,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如此精彩的比赛。」
扬声器里传出我的声音。
虽然我们早早地就败下阵来,但是另一方面,能够看到比往年多出两倍的选手,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么,请教职工队的代表上前领奖。」
我注意到下面教师们站着的区域轻微地骚动了一下。
……
「怎么回事?你们没有代表吗?」我有点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
「在!在呢!」一个人应声钻出人群。
怎么又是那家伙……
「你上来干什么?」我一只手握住麦克风不让声音钻进去,然后对他说道。
「计划的事情别忘了!」他说。
「笨蛋!我怎么可能忘。」我说完松开手,恢复先前的腔调,带着公式化的笑容朝着麦克风说:「恭喜教职工队获得本次比赛的优胜。」
「真是十分感谢。」他接过奖杯,躹了一躬。
「请用掌声为优胜队伍表示祝贺。」
台下响起些许掌声。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毕竟在她们眼里,教职工队就像一匹野兽,无情地碾碎了她们那个美好的梦。要为这样的队鼓掌,换作谁都不会愿意的吧。
「以及,在颁奖仪式的最后作一些总结。」我清了清嗓子,然后按照编排好的台词念道:「本次比赛的规模虽然较以住都更加宏大,但是仍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例如在分组时,我们没有考虑周全,导致某些队伍必须一天进行两场比赛。以后我们会对赛制做出一些修改。」
「最后,需要向大家说明的一点,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他。
他点了点头。似乎在鼓励我说下去。
「——原本计划的是,赢得本次比赛第一名的学生队将得到为期两天的外出许可作为特别奖励。但是由于教职工队夺得了第一名,所以,经过商讨,我们决定将这份特别的奖励——」
「颁发给虽败犹荣的第二名,以相泽同学为队长的分校系队!请该队所有队员于颁奖仪式结束后到办公室领取相关手续。各位也都早点回去休息吧,以上。」
「什么?」
相泽以一副中了彩票一般受宠若惊的表情看着两边的队友,捏着她们的脸问:「喂喂喂,我不是在做梦吧??」
「很痛啊!不是应该捏自己的脸才对么!?」
「对哦,抱歉啦——各位,我们去旅行吧!!」
「万岁!!」分校系队的几名同学欢呼着拥抱在一起。
我的余光瞟向身旁的人,他正笑着为她们鼓掌。
事实证明,他又一次做对了,又一次纠正了原本可能会搞砸的我。
如果不是我们输掉的那天,我留他下来的话,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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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操场上,原本绿色的草坪被另一种颜色的光线涂改成棕色,我知道红色加上绿色就等于棕色的道理。所以原本红色的跑道则显得毫无变化。
一直闷闷不乐的理事长一言不发,我只好先说点什么:「其实我已经看了你们一阵子了。」
「我知道。」她说。
「怎么说呢,在关于参赛成员的水平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保证尽量地均衡,我觉得下一次应该注意到这一点。」
「那种问题……有什么考虑的必要吗?」理事长很不在乎地说。「反正结果是我们输了。」
「别那么说,本来条件就不是均等的。」这场比赛建立在不公平的基础上,好比职业球员与球迷的比赛一样。也许同样作为爱好者的老师和学生之间差距没那么大,但至少也是主力与候补这样的差距。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我们输了啊。」理事长的不甘心就差拿笔写在脸上了。原本那颗必胜的心此时恐怕已经被现实一拳头打得粉碎了吧。
「我觉得重点不在输赢上。」安慰的话理事长不爱听,那只能讲点实际的了。「而且理事长也几乎没怎么加入队员们的练习吧?不过既然你们本校系队的比赛已经结束了,再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也没有意义。还不如提一点切实际的建议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理事长看着我。
「本校系队一上来就把另一个学生队打败了吧?」
「没错,然后呢?」
「然后输给了教职工队,那么教职工队明天自然是赢定那支学生队了。搞不好这次第一名就是他们。可是理事长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给学生们的外出奖励怎么兑现呢?」
理事长恍然大悟的样子,「那,该怎么办?」
「外出许可奖励给教职工当然没意义,因为他们的外出自由度比学生高出太多了,对吧?」
「可是那样一来要奖励给谁啊?」
「简单。」我打了个响指,「除开教职工和女仆,哪支学生队第一名就奖励给谁。」
「那不就只剩下相泽那一队了吗!?」
「对啊。只要她们明天能赢下女仆队,就算不和教职工队决赛,这场垒球大会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相泽那一边倒是很顺利,战胜了本来身体就不适合长时间运动的食堂大爷等角色组成的队。
「目的?」理事长不明白这个词在指代什么。
目的当然就是通过比赛来让理事长在学生们的印象得到改变。既然向莉妲做出了保证,也向晓前辈表明了立场,那么「无条件扶持风祭雅」就是我的工作。
而且看到那么努力却得不到成正比的收获的少女,应该没有人会袖手旁观吧。
我要让全校的学生都发自内心地承认,风祭雅是最适合担任凰华女学院理事长的人选。
可是这一切我都不能让理事长知道。就算是误会,我也必须让她认为「是自己做出了改变」,这样她才会有自信,去做出「真正的改变」。
「——目的就是,让同学们感受到难得的自由吧,在如此枯燥的生活当中。」
「可是这一次我好像搞砸了。」风祭雅仰望着天空。「明明是那么难得的机会。要是能弥补回来,就算被说是骗子我也愿意……」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创造了这样一个有全新奖励的活动,可是要是结果不尽人意的话,理事长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甚至会被怀疑「外出奖励只是个噱头」「是理事长拉拢人气的手段」。只要奖励能落到一个学生队头上,她们就没话说了。
「打工的。」风祭雅说着突然叫了我一声。
「什么?」
她伸出手遮住眼前有点刺眼的阳光,「我想知道,为什么每次你都能想出办法解决问题呢?为什么我不行?」
我指着头:「多动脑子。」
「别回答地那么敷衍啊!」
「还没说完呢,还有要多从客观的角度看待问题。偶尔也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吧?」
「另外,对于每个问题的处理方式所可能带来的结果,也应该早早地就做出预判,比如这次的比赛,理事长就应该考虑到第一名可能不是学生的情况,对不对?」
「这不是什么需要去学习才能学会的技能,只要多思考几步的话,不妥当的行为所可能造成的后果岂不是自然就暴露无遗了吗?」
风祭雅双手撑在我们坐着的石台上,她表现得让我相信她有在好好听。
「今后这样的琐事还有很多的。理事长好好加油吧。」
「可是,要是我做不到那么完美,那该怎么办呢?」
「放心吧,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到完美,更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的。理事长大可不必为这种事情而困扰。」
原本坐在石台上的理事长跳了下来,在空旷的跑道上像个芭蕾舞者一样转了两个圈。
「打工的,虽然今天输掉比赛让我很不爽,不过不得不承认,有你陪着,真的让人很安心呢。」她脖子扭过来,眼神中的沮丧好像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句话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像深压箱底的蒙尘的旧日记被翻了出来似的。
「过奖了,理事长。」
「也许下一次——」她背着双手,轻盈的步伐在塑胶跑道上移动。那模样让我感到新鲜,如果不是她那离我三米远的背影令人熟悉,我很难相信这就是平时那个凶神恶煞,喜欢板着脸教训人的小鬼。
「我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呢。」
像是宣言又像是承诺,回响在傍晚有些炎热的运动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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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开始散去,理事长正在整理演说稿,其实只有一页而已。
「谢谢你,理事长。」我小声地对她说。
理事长啪嗒一声关掉了麦克风,然后看着我。
「打工的,你这次可是欠我一份人情哦。」
「啊,那要怎么弥补呢?」
她走下了台阶,在一半的地方停了下来,说:「不过,看在前天你把我的垒球找回来了的份上,就算抵消了吧。今后我们就互不亏欠了。」
她留下一个微笑,然后朝礼堂的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