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姆弹在击中那匹奔跑的白狼时,只是发出了“咻”的一声。

男孩跑了过去,厚重的靴子踏过雪地。

劳德站在原地,他拉动了一下枪栓,咔嚓一声,枪膛里一颗灼热的弹壳被弹出。

滚烫的弹壳掉落在地上,弹壳周围的雪地被高温烫出一个凹面。

他的眼睛离开了狙击镜,听见男孩在前方兴奋的叫喊。

一周前,他就听约翰说过,男孩在钢筋交错的废墟东边打探到了一群狼正在觅食。

开始,劳德多半觉得是约翰看错了,约翰以前根本没见过狼————男孩整天沉浸在图书里,很多东西他都在图书里看过,这些图鉴里包括各种品种的动物和植物。

但真正的狼,现实里的狼,男孩却没有见过,一次也没有。

此时白狼倒在血泊中,暗红的曲线在洁白雪地上蔓延,约翰看着面前抽搐的狼,仿佛能感受着它生命的流逝。

达姆弹的头部是用的软木,剩余部分都是重铅,当弹头打入目标体内时,弹头便会像烟花一样在其体内炸裂,空心的结构让它在打入血肉中时搅动几圈,造成了不可弥补的致命伤。

倒地的狼正在死去,在过一会儿,它的瞳孔就会变得涣散,嘴里也不再会吐着热气。

约翰蹲下来,一只手放在狼的脖子上,感受着狼的颈动脉正有力的收缩。

劳德走上前来,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几乎失去光泽的弯刀,弯刀的刀柄上有着许多裂痕。

男孩抬头时,目光正好对上劳德挥刀的动作。

刀从耳洞位置直接刺穿了脑部,劳德用力一搅,白狼的抽搐便停止了,嘴里也没了气息。

老人拔出刀,上面已经一片血红。

“它很痛苦。”约翰看着狼说。

“至少痛苦让它知道自己还活着。”劳德说

“它是幸运的。”

接着劳德切开了它的大动脉,将它提了起来。

瞬间,大量的鲜血从伤口喷出,如同贵族们的红葡萄酒喷泉,狼体内血管的血压正在向外边倾泄着猩红。

劳德说,这些血里带有严重的辐射,他可以割下白狼的皮,割下它的肉,但唯独它的血不能要。

多亏了男孩,不然劳德觉得他们在夜间拾荒时会被这些猎食者盯上。

夜晚的死神仿佛就粘在狼的牙齿上,它们会像自己切开它们的大动脉一样,只需一口,他和约翰以及其他拾荒者都会丧命。

这些狼也许是从地下跑上来的,也许是大战中幸存者的后代们。

如果是后者,他就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地面已经开始出现生物了,生态循环也已经开始恢复。

劳德不知道该怎么去假设,如果地球上的一些地方已经可以在地面上种植粮食了;如果厚重的辐射云层在一些地方已经散了。人们是否愿意从地下城市里走出来,重新行走在阳光下。

但他又想,阻碍我们的真的只是地表的辐射环境,还是其它别的东西。

他对于地下城市的认识,除了苟延残喘的悲惨和灰暗,剩下只是那些在人口拥挤的巷道和传染疾病中诞生的新生儿了。

有时,他会站在盘旋高楼的窗前,不停地吸烟,长时间地看着城市街上的灯光闪烁。他不否认自己脑海里不只一次盘旋着要命的念头。

他有时会和男孩谈起人们过去可以在夜间看到的星星,谈起66号公路,谈起皇后乐队,谈到了夜间播出的烹饪节目。

印象仿佛还在昨日,当高温和蘑菇云升上大气层前,人们都津津乐道,那时世界总是在变换,满足一个社会学的等式,只要有一些人被捧上神坛,就会有一些人沦为阶下囚。

都说现实是一片阴霾,人们从起初就行走在迷雾中,探寻方向,但迷雾里哪里来的方向?

赫拉克利特说斗争及是正义,可当正义真的降临到了所有人的头上时,劳德想,我们是否会为自己的作为的结果买单。

老人将白狼扛在了肩上,他牵着约翰的手走向拾荒者的驿站。

“劳德先生,那你痛苦吗?”约翰牵着劳德厚厚的露指手套,老人的手指已经被冻得发紫。

他们俩人走在白茫茫的世界————多少人同劳德一起走过这段路。

“我很痛苦,约翰。”老人轻声道,摸了摸男孩的头。

“痛苦让我们得以活着。”他说。

广阔的荒原和废土上堆积着旧时代的庞大建筑物与废墟残骸,巨大空间的空旷感带来一种孤独。

这种孤独总会让人觉得是病态的标志,而看透孤独的人,也就看透了迷雾,在这些人面前,时代和事物的发展就像是冲垮理智和文明的洪流,滚滚而来。

于是,我们后退。它便前进。我们停步。它也停。我们再后退,它继续前进。

城市的人们也许依旧会围绕着一堆篝火讲着故事,而劳德对城市人的印象,更多来源于梦境,梦里便是那些爬上摩天大楼顶端的藤蔓,和公路上的人们啃着麋鹿肉的情形。

但即便是在入眠时,也依然会听见外边的吵闹声、脚步声。好像城市周围全是喧嚣的火车站,群众总是来来往往,但之中的人他一个也没见过。

人们手里会拿着用田纳西公牛牌威士忌做成的燃烧瓶,扔向用白色大理石堆积而成的政府行政大厅,玻璃砸碎在雕像和艺术品上,延绵而上的火焰会像古巴比伦的舞者那样欢呼雀跃,人们会嚎叫,任由火焰没有激情的燃烧,之中却没有革命的颜色,仿佛一切都成为了为消费者们而生的怠倦商品。

劳德同样听闻了城市里妇女被杀的案件,广播列举了一系列被害女性的名单,对于其中许多人的尸体,不是被扔进了公墓的集体墓穴。就是被集体火化,火化后的人只剩下焦黑的钙和磷。骨灰被撒在土地里,埋没在土地里的植物就会长出庄稼和粮食,粮食会被收割,卖给市场,提供其他人们继续延续。

有时候思想总是被意识的幻觉欺骗,这种幻觉让人觉得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但实际上一切事件的联系都是不可分割和量化的巨大图形,社会多米诺骨牌的推动力便是将所有人都包围在其中,在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整个宏大图形中挣扎的一部分。

整个城市便也是这怠倦沙漠里的一片恐怖的绿洲。

老人和男孩最终回到了驿站,这里的其他几名拾荒者被统一召集到了一起。

几个身穿防辐射服的政府人员正在那里勘探他们的住处。

劳德找到一个拾荒者,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那个拾荒者告诉他,政府正在打理城市的人口,他们打算开发新的住所区域,下面的人会上来一些,他们说这是人类第一次向地表重新移动的计划,如果计划可信,政府就会重新在地表上开始建造设施。

约翰问老人,真是这样吗。

“不。”老人说“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处理多余人口而建造新的流放地。”

这时,其中一个身穿防化服的人看到了男孩,他走了过来。

劳德把男孩护在身后。

“我没想过上面会有孩子。”那个防化服的人的胸牌上写着【托马斯•安德森】,他看着男孩和老人“这是你的孩子吗?”

“不。先生。”劳德回答“但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安德森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这孩子办一个下去的名额。”

“不必了。”劳德回答,他认识这个安德森,他在广播上听过这个人的访谈,听过他在舞台上宣称的价值观。

“也许你会考虑一下,到时候这里的生存环境不会比现在更好。”安德森看向老人身后的男孩,他下意识的想去口袋里掏名片,但厚厚的防辐射服并没有口袋。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安德森转了个话题问。

“很久,也许有20年了”老人回答“我们这些人都是捡你们不需要的东西,然后在通过驿站卖给你们。无意冒犯,但这是事实。”

“我理解。”安德森说,目光看见老人身上背着的狼的尸体,问:“这是狼?这里还有狼吗?”

劳德说:“有,就在驿站东边的荒山和废墟方向,我猜也许是下面跑上来的。”

“不。不是下面的,没这个品种。”安德森看着白狼说。

“那就是上面的了。”劳德说“也许意味着生态已经开始恢复。但目前我更在意一匹狼能卖多少钱。”

“其实你应该活捉它。”男人说“一匹活的狼能卖不少钱。但是死的,价格就要低上很多了。”

安德森告诉老人,如果你想赚钱,就必须学会把事物拆分,看成多个元素和模块,比如把一匹狼看成几个部分,它的狗脂可以卖给收集脂肪的商人,它的肌肉和里脊可以卖给肉贩,它的毛皮可以卖给加工厂,它的骨头和骨架可以卖给博物馆,它的形象和故事也可以卖给失去灵感的作家和画家。

老人感谢安德森的建议。

之后安德森和老人又攀谈了几句,便告别了。

看着安德森和那些防辐射服人员逐渐远去的身影,老人重新牵起约翰的手。

劳德带着他来到驿站外不远处的一个废墟底下,用搁置在那里的铲子挖了一个坑,随即将狼的尸体埋了进去。

劳德给它立了一块简易的十字架,但上面什么也没刻。

他们望着这个新的墓碑,直到夜幕来临,东边的荒山重新传来了狼群的嚎叫,两人才返回到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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