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留风尘。

林知白提着从厨房里找来的酒,带着白玲珑行走在原北城的夜色里,看似不快,但随意已经走出了很远。

再往前便是原北城的东城墙,很安静,似乎没有人。

白玲珑一言不发地跟在林知白身后,少女穿着一身青白剑衫,长发挽到了脖颈处,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

发带悠悠垂下,顺着玉背垂到了纤细腰间。

夜已深,此处荒僻,故而显得安静,更远处还有热闹的人声,但和这里没有关系。

两人面前是一段荒弃的城墙,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到了晚上,更是安静地像是有鬼一般。

城墙砖石剥落,墙面斑驳荒芜,长着绿苔。

在墙根的某处,还生有一丛竹子,清瘦稀疏的竹影落在地上,成了看不清形状的图画。

白玲珑歪着脑袋,有些疑惑地看着林知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林知白走到白玲珑身边,伸手轻轻在她脑袋上拍了拍,问道:“想上去看看吗?”

白玲珑果然抬头去看那城楼,近二十米高,又没有阶梯,如何能上得去?

白玲珑有些犯了难。

林知白笑了笑,伸手搂住少女柔软的腰肢,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白玲珑忍不住惊呼出声,但下一瞬间,她便重新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林知白松开抱着白玲珑的手,稍微后退了几步。

白玲珑眨巴着眼睛,表情有些懵懂,她伸着脑袋往城楼下看了眼。

有点高,少女吓得缩回了脖子。

没搭理白玲珑,林知白提着酒壶走上城楼,然后随处寻了个平坦的高处坐下。

他看着静谧的夜空和远处人间的喧闹,前尘旧事如走马观花般呈现。

白玲珑犹豫着过来,坐到林知白身侧,少女低着头,纤细手指在身前轻点,表情怯怯的。

“来一口?”

林知白伸手,递给白玲珑一壶还未拆封的酒,眼睛里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白玲珑一愣,她注意到林知白眼里的笑,便气呼呼地鼓起小脸,表情有些幽怨。

“公子好坏……”少女下意识地碎碎念,“明明知道我不会喝酒的……”

话虽这么说,但白玲珑还是接过了林知白递来的酒。

她不喝,但是要收起来,藏在身后。

酒喝多了伤身,就算公子是仙师,也只能允许他喝一壶——白玲珑这样想。

林知白不介意,他本就不打算喝多,少女这种自以为没人知道的举动也很可爱,所以他心情有些舒畅。

此夜风动月隐,林知白却只穿着一袭单薄剑衫,夜风吹过,便落得满身清凉。

林知白喝着酒,却回想着白玲珑先前的问题——他还没有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公子……”

却是白玲珑先说话了。

夜里并没有星星,少女却仰头看着天空,两条小腿悬空并且轻轻踢着。

少女像是喃喃自语般,问了一个很符合她性格的问题:“公子,你以前数过星星吗?”

“就是在睡不着的时候……”白玲珑又补充了一句。

很有白玲珑风格的问题,因为很蠢很天真,林知白心想,他睡不着,更多时候也是练剑。

如果说在练剑隙间看了天空,那他确实是数过很多星星。

但白玲珑应该不会想要这样的答案。

林知白沉默着,白玲珑并不介意,她对着天空伸出手,闭起一只眼睛,然后从张开的指缝里看世界,少女又问。

“那,公子你觉得,如果星星睡不着的时候,它们会数人吗?”

“它们不会想数人的。”林知白很快地回答,“星星是很好的东西,所以有人会数……”

可人不是。

白玲珑怔怔地看着林知白,觉得公子眼睛里的光很温柔,很好看。

像是很多年前,她在孤月阁的小院里,看见的漫天星光。

白玲珑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灵动的眸子里眼波流转。

她小心翼翼地往林知白身边贴了贴,大概只多靠近了几厘米,少女便不敢乱动,生怕会被发现,但心里却很欢喜。

林知白扭过头来与白玲珑对视,幽蓝的天际与远处的原北城,成了两人身后的背景。

白玲珑感觉自己心跳有些加快,脸上慢慢有烧起来的感觉。

担心这丫头的体温把自己给点着,林知白只看了白玲珑几眼,便微微偏转开视线。

少女悄悄松了口气,两只小手轻轻在脸颊上拍了拍,又贴在上面,感受着烫人的温度。

“那么,小玲珑想听我说故事吗?不收钱的那种。”林知白平静地说。

在原北城的茶馆里,经常会有一些说书人,说书人故事说得好,茶馆便生意兴隆,白玲珑听过几次,并不觉得那故事哪里有趣。

但对于林知白的故事,少女很感兴趣,所以她用力点了点头,眸子里多了几分。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林知白开始说,很常见也很老套的开场白,而时间也确实是很久之前,久到那时的林知白才刚刚上了神隐峰。

他的运气一直不算很好,神隐峰那时便是七峰之末,整体实力在七峰中垫底。

可就那一年,剑宗迎来了三年一次的大比。

林知白心想,如果多给他三年……不,哪怕一年时间,他也一定可以给神隐峰带来个不错的成绩,可他没有时间。

“那时候,青莲峰上有位师姐天天找我麻烦,那天我生气了,就和她立下赌约,如果在大比的时候我能胜过她,她就向我道歉……”

“她很高傲,觉得自己不会输,就答应了我。”

“那位师姐可是青莲峰的首席弟子,修为境界比当时的我高了不知道多少,后来的日子里,我就天天努力修行,想着要胜过她……”

“然后就到了大比的时候。”林知白停了下来,他看着远方,眸子里多了几分怀念。

“那公子你肯定赢了吧?”

白玲珑侧过身看着林知白,满怀憧憬地想。

故事里不都是那么说的嘛,三十年喝东风,三十年喝西风,孱弱少年通过努力,最后暴打当初看不起自己的高傲大小姐。

这故事想想就令人激动……

“没有,我被吊着捶了。”

可故事终究只是故事。

白玲珑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白玲珑轻哼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林知白。

看白玲珑这副委屈的小模样,搞得像被吊捶的是她一样,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委屈。

林知白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但她还是过来跟我道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再后来,我慢慢变强了起来,成了神隐峰的首席。但那时候青莲峰多强啊,那位师姐还是比我厉害得多,她还是经常来神隐峰,有时候和我聊聊天,有时候陪我练会剑……”

“她经常会跟我说,你要是比我厉害就好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就不回答了。”

林知白笑了笑,他还记得那位很好看身材也很棒的师姐,一开始总是凶巴巴的,后面就越来越温柔,偶尔看自己的时候还会脸红,然后害羞地低下头去。

很可爱的女孩子,林知白甚至偶然会想,如果她再温柔一点,自己或许可以把她娶了当媳妇。

“可惜她死了。”

不是下山,也不是嫁人,她确实变得很温柔,林知白没能娶到那位师姐,只是因为她死了。

“那年江南道闹妖灾,剑宗肯定要派人去啊,伤了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但我没想到她会是其中一个,她明明那么厉害,能把我吊起来打……”

林知白的声音很低,被风传出数米便听不清。

但白玲珑听见了,所以她愣在了那里。

“后来我便想,如果我当时是无极,是圣者,我就可以保护她……可我不是,我只是凝神,甚至没有资格和她一起下山除妖。”

林知白长出了一口气,眼神温柔而平静,他看着远方,自己的手却突然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小手握住。

沐浴在夜色里的少女仰起头,她看着林知白,眼神里带着羞怯与眷恋。

林知白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又轻轻在她头上拍了拍。

少女眸光黯淡了些许,她悄悄把手缩回来,背在身后,当做无事发生。

明明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白玲珑撅着嘴巴,有些委屈。

“那么,这便是修行的道理,”林知白又说,“对我来说,我只是想保护一些人一些事。”

“我还想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因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记得她,如果我死了,她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这就是修行的道理。”他又重复了一遍。

白玲珑轻轻眨着眼睛,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人活这一生,最大的意义便是陪着喜欢的人看风景。

所以她到死的那天,一直都没有恨过父亲,便是因为他陪她看过世间最好的风景。

白玲珑看着林知白,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

那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迷迷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

少女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萤火虫,妖艳而美丽。

温柔如远方的万家灯火。

白玲珑突然又抓住林知白的手,这次,她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

在林知白反应过来之前,少女便鼓起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她声音颤抖,语调很轻却坚定,她说——

“公子我喜欢你。”

只一句话,她便松开手,慌慌张张地跑到一边,再也不敢去看林知白,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少女心动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烧不尽。

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

林知白看着她的背影,喝了口酒,没说话。

装傻充愣一直是很实用的一项技能。

有一片素白的雪花,悄悄从灰蒙蒙的天空悠悠飘下。

落在白玲珑额头上的时候,丝丝的凉意让少女忍不住轻呼出声,像是忘记了先前的尴尬与羞怯。

白玲珑笑着摊开了手掌,微微咬着唇仰起头,去迎接更多落下的雪花。

无人察觉的剑气从她身上散溢而出,手心与雪花相触的一刻,白玲珑,剑道入微。

……

更远处似乎还有更多的轻呼声,声音里带着惊喜。

因为这是天南道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好大一场雪,瑞雪兆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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