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白居易《喜小楼西新柳抽条》

我在四五十户独立住宅的群落中,锁定了其中最可能是关键人物竹森信子住处的一家。尽管我的方向不算非常精准,但也不至于过于不着边际。在确定这个地方之后,下一步的工作就是等待竹森出门,确认她身上是否有渡边夫妇所说的赤红色胎记了。

现在是初夏季节,衣裳穿得很素淡,若是竹森穿了露肩装一类的装扮出来,我们立刻就能确认她左肩后背上有没有那块胎记。但显然,竹森并不是这种穿着自由的女性,她的穿衣品味在奈惠看来属于“土味”那一拨。比如说,我见到她在小饭店作为庆生主角的那次,她只是穿着浅黄色汗衫深棕色八分裤;再比如她参与会餐晕厥,巡逻警把她送往医院那次,着装又是普通的白衬衣加黑紧身裤。要说这两身行头也不是什么名牌,依我看不过是千元店里就能买到的大路货。并且这些装束也都偏向保守,并没有丝毫向外人展示美韵的意味。

这就让确认胎记是否存在变得很是困难。若是她自始至终就没有一套合适的装扮,又怎样指望她穿出一套能让我们看到左后肩部位的衣服出来呢?她是女性,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置换衣物……

但这也不是绝对情况,比如有一种办法能让她自觉卸除防备,那就是在医院里。我也知道,之前她因暴食而晕厥,被巡逻警送去医院,医院在为她进行检查并安排她休息的时候,这个机会就可以很方便地确认她是否长有那块胎记。不过,当时在场的人们谁也没有被告知这个隐秘的任务,等于说是白白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

但竹森并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她大学毕业后无业至今的身份,在家里啃老带来的家庭压力,从事那些计日取酬的微薄收入和她本人的吃穿用度花费的不匹配等等,这些负面的担子加在她身上,无疑是倒逼着她做出某些行动,所以我相信机会总还是有的。我在每周一至周五步行上学,若是稍稍变换一下路线,倒也可以从这个住宅区的巷子里穿过,并且也不会远多少。于是我决定接下来的日子先采取这种方式看看能否偶遇竹森,顺带着检验我之前的猜测。

我每天上学大约都在固定的时间经过竹森家所在的住宅区。但放学时却有多种可能:放学后什么事都不做直接回家;轻松地解决学生会的任务,稍稍耽搁一会;遇上必须去沟通协调的工作任务,解决之后往往也到了其他社团活动结束的适合;被麻烦事缠得难以脱身,非得捱到静校时间才得以离开。这四种离校时间也对应不同的,我经过竹森家门口的时间,所以我对目睹竹森的行迹还是有相当的期待的。最后,我终于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亲眼看到了竹森在她家门口的又一次出现。

竹森出现的位置,便是我之前所推测的,设有屋外照明,并且院门锁孔整洁的这一家。这户人家没有挂出姓氏门牌,但我看到竹森时,她出现在这一家的院外,自顾自地掏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这自然说明了我的验证是正确的。尽管我确信了竹森的住址,但她的作息似乎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因为我在看到竹森这个返家过程的时候,居然是我因为前一天的学生会工作没处理完而不得不提早到校的日子。

这一天,我早上六点钟便出了家门,在六点过十分左右来到住宅区,看到了竹森。这时的她面容憔悴,仿佛通宵都没有片刻休息,但她的神情中似乎却没有流露出因为憔悴而衍生的苦闷,反倒让外人看起来,这张脸孔还是偏高兴一些。若是要笼统地形容一下,竹森信子的这个面貌倒像是一种惨笑,宛如是一个体力透支却坚持着跑完了42公里马拉松的选手一般。

面容笑归笑矣,她的衣衫还是一如既往的廉价而“土气”:灰色的长袖运动外套,内衬一件显型的贴身短衣;青而泛白的普通牛仔裤被刻意做旧戳洞,仿佛落后了几个时代的潮流;大码运动鞋的白色鞋帮和鞋带都沾满灰尘,仿佛刚从被风刮过的土灰路上走了一遭;她身上也没带什么大包小包,随身必带的手机也不过是紧紧攥在右手里,手机壳上固定了一个圆形铁环,她的钥匙串也固定在这上面。我凭着对骨相的熟悉和模拟画像,加上这个住址,我十分肯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与模拟画像如出一辙的竹森。但我们也都知道,若不是身有要事或者工作性质,正常情况下可没人会是这么一幅疲态在清晨回到自己家。

医院虽然在晚上接受急诊,但她倒也不像去医院回来的模样(病状与疲累的无力感是两种表现,更何况她前不久才在医院有过令自己难堪的往事,更加不可能是)。她背上没有出汗,排除了早上晨练,那么疲累的原因就该从其他部位去寻找了。于是,我借着她把左手举起一些,让右手指尖掠过垂下的几片钥匙的时候,着意看了看她的手掌和手腕。似乎时运也在帮我——她在摸钥匙、对准锁孔、开锁的过程中,似乎是因为精神恍惚,还失手把手机连着钥匙整个落在了地上。她不得不弯下腰捡起,露出了腰背处的一抹皮肤。在腕部,我有了个发现:她的右手外侧,大约是腕关节再往小臂有个红色的喷印数字,并且已经被擦去了若干;而腰部的白皙之上,更有若干充血而显出的红斑。

我从这里最终肯定,竹森昨天晚上,定然是去了灯红酒绿之处,并且以她这个精神状态,显然是在这个地方有了醉生梦死、流连忘返的记忆。夤夜不归,衣裳干净,唯有脚下灰黑。这显然是她在别处另换了衣服的明证。再加上她手上的那个数字并非挥之不去的永久刺青,那就只能是她作为临时受规制的献身者所被授予的识别符号了。

这些高危场所自然不见于阳光,加上恩客所在大抵是晚后才有闲暇,所以大多是在华灯已上之后方才奏响笙歌。然而这个行当也最为直接地需求着人手,虽然不时有着温香软玉或者玉暖香寒,但也终于会在时日迁延中变得瘗玉埋香或是香消玉殒。所以这个行当里也非常欢迎这些青年女性进行“体验”,也就是竹森手上这个数字的由来。

于是,她便得以换上霓裳羽衣,加上夜场流光溢彩的包装,无异于是让竹森这位灰姑娘穿上了梦想中的水晶鞋。这也是她为什么以一副身心俱疲的状态空手出现在家门口,但衣服却还齐整的道理——衣服已然和身心剥离了。千金一刻之时,动作难免激烈,手上这临时的颜料自然就有了磨损。铅华褪尽,她又不得不换回灰姑娘的装束,以这样一个落寞的姿态回到家里,也顺道出现在了我面前。

从她的神色来看,她至少不是前一天正常作息,当晚又这样闹腾的——她这吃餐饱饭都能噎昏过去的体能绝不至于让她颠倒作息忙碌20小时还能以这样精神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家里的。再加上她的鞋帮携带都沾着灰黑,衣服上却还干净,这是“走了远路却并非往返两程”的表现。于是我更可以大胆猜测,这是她惧怕被熟人认出,选择了更远处城市(比如土浦和筑波)的红楼青坊,也因此在找寻时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弄得鞋底满是灰黑。不过,她的体验入店似乎令三方面都比较满意,甚或是她借此作出了更正式的决定,故而这店家甚至让驴仔用机动车将她送回了霞浦住处,大车开不进住宅区的小巷,所以这最后一段路看不到车辆的踪影。

这也是能解释在外部大城市的晚班工作打烊后,竹森何以能在六点一刻便出现在霞浦自家门前的唯一可能性。并且从竹森返回自家时的神情来看,她也非常满意这种工作给自己带来的收入,甚至没有擦去临时烙印上的痕迹。我觉得这也能说明,她即将把这种工作当成自己的营生。

这样一来,我自己却也不必再费神奔波了。我甚至可以把这些推断告诉老警视,并请他转告渡边夫妻,进一步确认的机会现在就到来了。

因为,她若是正式地加入水商卖这个行当,就不会有体验时的那种上宾待遇了。她必须从最底层做起,换句话说,也就是自己抛头露面站到街上。以她大学毕业、了无社会经历,平日里打交道的又都是与自己处境相近的皮相浅薄之徒,面对游走于暗世界的老奸巨猾,她哪里能识破这糖衣下的陷阱?恐怕,她已经被诱骗得签下了条件芳香诱人,但执行起来却必须顺着荆棘前行的玫瑰契约,这个笑容转瞬间就要变成酸楚了吧。

无论是怎样的结果,这样的陷阱是浅是深,她作为新入行的底层,终究是要换下自己灰姑娘的装束,为自己置办妆容,走上店门口招徕恩客。这时候的她,必然是浓妆艳抹,衣着光鲜。而这时候,不正是确认她左后肩有无胎记的机会吗?

我将这些思考告诉了老警视,他对我的推断也表示了相当的赞同。当然,警视进行思考的方式比我要严谨得多,他们可不会凭借我在竹森家门前打的一个照面就做出这样明确的推断。故而,老警视把这些信息以“我的猜测”的名义转告给了渡边夫妇,于是,一场成年人世界的搜索就此展开:

首先是老警视这边,他联络了竹森所在独立住宅区的片区巡逻警,关照他紧盯破晓到清晨时分的街道监控,观察竹森是否频繁在这个时段返家。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这就确认了她已然开始长期从事这项工作。接下来,渡边夫妻兵分两路,分别在临近的土浦与筑波这些规模更大的城市里昼伏夜出,前往鳞次栉比的繁华街上观察着每一个店前久伫的神待女子。若是竹森当真心大,只是在霞浦的舞榭歌台驻身却也无妨,霞浦这头也自有老警视动用他自己的关系,去找寻霞浦的花街柳巷。渡边夫妻还生怕自己找得不仔细,或者说对外地城市的不熟悉会有所遗漏,甚尔发动了自家的若干亲族一并来到这座城市找寻,看来他们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可能性有相当的执着。

面对大鱼撒下的密网自然可以期待收获。其中一名渡边夫妻的亲戚很快传回了消息,他在土浦的一家店外看到了揽生意的竹森,并且确认了她左后背上的胎记。渡边夫妇又惊又喜,为求稳妥,他们没有当即上前,而是这两夫妻次日再到附近的暗处,亲眼确认过一遍。在两夫妻加一名亲戚三人确认过后,这才肯定,竹森确然是渡边夫妇六岁上走失的女儿。

渡边夫妇在和我们兴奋地陈述这个发现时,我和老警视却异口同声,且非常迫切地要求他们不能立即上前相认。因为在霞浦的这两人都立即想到,渡边夫妇意求亲子相认的心情非常急切,但他们现在身在外地,没有后援,面对的又是暗世界的人群,很有可能其中藏有蛮横暴戾之人。一旦在这时出现,无异于搅了水商卖的生意,这自然会让店方警觉甚至刻意横加干预。所以,我们一致要求渡边夫妇,宁可等竹森再干完这一天,她回到自家附近之后再正式地出现在她面前。

渡边夫妇也不是急躁冒进之人。见我们说的在理,他们也答应了这个计划。于是,等竹森又一次以疲惫的神态走进住宅区的小巷时,却发现前面有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拦在自己面前。

“竹森信子……不,渡边汐美,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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