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件，撤掉了原本用于保护书塾安全的修行者镖师；
第二件，把这万言书退了回去……没退到这位秀才本人手里，而是退到了他任职的那个学堂。
其它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
第二天上午，这份万言书就被三味书塾当值的老学究给挂了出来，贴到了外边公告墙上。
这位老学究不是三鹰学会的人，也不是魔宗信徒，纯粹只是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头……十年前，这位老学究亲眼看着自己的好几个学生因为支持魔宗而被坑杀。
当时的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一股怒火绵延至今，于是他选择把这份洋洋洒洒的万言书挂了出来。
当天下午，书塾十几里范围之内的好几个村的村民们全部集结了起来，浩浩荡荡地冲向学堂。
几十个怒火中烧的精瘦汉子，当着一群学生的面，把那个写万言书的秀才教习给活活打死在了书塾里，打得鲜血横溅了一整面白墙。
普通学生们哪见过这种场面？立时间全都惊呆了。
有几个人都已经吓得连尿都漏出来了。
从那一天以后，书塾里的一些人终于知道请那些镖师来是干什么用的了……
原来，是保护那些喜欢高谈阔论的异见者。
毕竟，十个人里有九个内鬼的时候，剩下的那一个人才是异见者。
从头到尾，书塾里的人、三鹰学会的人没有指挥过任何行动，全是村民们自发的行为。
许多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人心早已浮动，深海之下积蓄的是庞大的力量。
尽管读书人大都听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典故，但有那么一些人总是不把这些前贤的谆谆教诲当一回事儿，很少睁眼去看那真实的世界、看那洪水覆舟的时候惨烈的模样。
……
这件事之后，小郡主还以三鹰学会的会长身份专门给中高级会员们写了一封内部信，细致地把那万言书给驳斥了个干净……尽管那万言书的作者已经被愤怒的民众撕成了碎片。
关于“医宗百草法事件”，小郡主是这样写的：
——如若街上有一老大爷倒在路旁，口称急病发作，你将其扶起，送至不远处的医馆，那么你是个好人；
——然则，如果你不这么做，只是径直走开，也没人能谴责你如何如何，顶多也就是有人会说你不够仁善罢了；
——但是，如果你不仅不把老大爷扶去医馆，还砍了所有路人的双手双脚，让大家都没法把那老大爷扶去医馆，而且哪天自己犯了急病也没法去那医馆，全世界就只有你能送人去医馆，那你便显然犯了众怒……
——这医宗百草法便是如此，一边烧民间的仿制书，一边自己收高价、每日救治的人数有限，等于是自己只能扶一两个老大爷，偏又不让别人去扶那满街的老大爷。
——魔宗曾经倡议过，这哪位医师若是研制出了什么新方子，二十年内收一个“专利费”，可算妥当，各方都还总体满意；然而这百草法传承千年，涉及的又是大众之普疾，还要代代私藏，乃是人为制造大恐怖。还要以自有武装维护此种大恐怖，所以魔宗以雷霆手段破之。
——或有人说，此乃是阿修罗之道。但阿修罗终归是三善道之一，为天为人而竭力，身为修罗又有何妨？
……
……
然而这世间之事，皆有因果。
这所有一切的根源、最近十几年大陆思想动荡的起源，百“果”之“因”，魔宗宗主、魔皇陛下，这时候坐在全清山剑池旁边的一座无端耸起的土墙上，喝着劣质的黄酒。
过去的日子里，乃至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每到夜深人静时，他也常常会这样，对着云雾弥漫、看不见月亮的天空，咕咚咕咚灌着闷酒。
有时候一边喝酒一边撸串，也有时候吃些麻辣烫。
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常常会独自思考一些旁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然后将寥寥几个词汇在本子上记下来，作为所谓的“关键词”，来提助今后的思考。
每天，魔皇陛下都会产生出新的念头、新的指令，然后通过叶昭颜向灯塔的世界里转达过去。
直到今日，他都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存在，让大家以为那许多想法是叶大小姐想出来的。
比如什么，在灯塔世界里“梳理组织”……
要以原先矿区里的矿队为基础，建立一层一层的战斗组织。
在“有需要”的时刻，能达成高效的指挥，既能瞬间把几千号人拧成一股绳，又能指挥不同的单元分开作战。
再比如说，要“提振士气”——选拔出矿工之中，对那本《屠龙术》理解得比较到位的、并且胆大心细、能让那些胆小的人提起勇气的人，专门赋予一个叫“先锋使”的头衔，然后重新安排到每一个百人队之中……
以前还在魔界山的时候，魔宗本门弟子所组成的正规军队里就已经试验性地安排过这样的职位。
一般是由那些从菩提教叛逃到魔宗来的秃头和尚们担任“先锋使”的工作，都是既有思想水平、又有战斗实力。
每个百人队安排一位先锋使，平时给大家排解烦忧、安抚情绪、鼓舞士气，并且讲解魔宗各项重要书籍中的指导思想。
一旦开战，先锋使都要带头冲锋在最前面。哪个先锋使自己敢不冲，战后都是要接受极为严苛的门规处置的。
只可惜当时这样的举措还没有推广开来，魔界山之战便开始了。
……
当他想着那些往昔岁月的时候……那秋日的云雾适时地挪开了一角，清冷的月光自无穷深空中坠落，绮丽地铺洒在剑池池水之上。
秋天，不是文人感怀的日子，而是枭雄们准备杀人的季节。
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
是时候来向全清山肃清十年前的血仇了。
仅仅两个月前，刚刚苏醒的他还觉得必须要让自己的力量回归巅峰状态，才能重新在这片土地上有所作为。
但现在，他却觉得，那些东西，都无所谓了。
无敌的个人力量又如何？终究不是真正的无敌。
当失去了自己个人的力量之后，他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更加恢弘的力量。
真正的无敌，是思想。
修行修的是天地自然之道，然而天时地利，终究抵不上人和。
看着矿工们几乎把他当神皇来膜拜的模样……看着那些因矿石病而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的人们，对那三座山峰渴盼的眼神……他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了。
绝对……绝对不能再辜负大家的期望。
……
今天的他，并不是独酌。
十年前种下的“因”，在此刻成了“果”。
他不经意间培养出来的、三位最优秀的弟子，在这剑池旁，最后讨论着“搞大事”的一些步骤细节。
大体的方案早已经完善，现在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问题。三个女孩儿还在有些紧张地争论着。
神女阁楚曦兰，全清山叶昭颜，还有三鹰学会的云中郡主。
个个都是当世人杰。
她们本可以顺着所谓正道的路子，像过去无数年里那些高贵的人们那样安享荣华富贵，可终究却选择了这条艰难的道路。
魔皇陛下看着她们，欣慰地想：以后的史书该怎么记载今晚这场最后的讨论呢？难道真要写“三头同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