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先生,如果你此时出面,向小间家提出请求,我想,他们是不会拒绝的。”我这样向山本洋三郎建议道。

我的建议便是,用山本洋三郎手中这幅袋田瀑布的水彩画,向小间家提出“交换他们家中堂的比田的水彩画”。或者让山本洋三郎直接出钱把这幅画买下来也行。我的目的,便是用酒精来毁去这幅画的颜料。在比田与小间伦次均已作古的现在,只有这幅当年的画作还可能留有二人的信息。

“没问题,我这就去小间家交涉。”

山本洋三郎与小间伦次本在同一座城市。尽管一在农村一在集镇,但终究不出市域的范围,方言也没出十里不同音的范围,比我用标准官话自是更容易熟络起来。令我没想到的是,小间家对中堂的这幅画居然甚是执着,山本洋三郎起先打算不露身份,就以一个普通的“同乡人”形象出面交涉。然而小间家一提到这幅画便像是上了弦一般的机敏,无论山本洋三郎怎样恭维、挤兑、抬价,小间家都不为所动。

“我们祖父这样告诉我们,挂在我们屋子中间这幅画,不能交给任何人。除非有人带着一支笔过来。”

没有办法,山本洋三郎只好问道:“是不是兔毫、二号笔头,杨木笔杆,上面刻着比田先生的名字,以及‘画须真心’的训诫?”

见山本洋三郎将画笔的形制说得一点不错,小间家人对画作的态度才稍稍松了些口,接下来又是山本与小间两家后人的一轮交锋。然而,他们依然不肯就这样将画作交出。山本洋三郎也依照我的指点,即便是说出了正确的画笔形制,也没有迎难而退或是一再紧逼,而是跟小间家绕着圈子迂回,不断挤兑小间家,将他们的话锋逼迫到“只要见到那支画笔,就同意山本洋三郎的购买请求”。在小间家已无退路之后,山本洋三郎左手一扬,亮出了画笔。

当然,原本比田从他的绘画师傅那里受赠的画笔已然随着棺椁烧成了灰。小间家从小间伦次那里,我从拜访的老画家那里都知晓了这种画笔的形制,这样问题就好说了。小间家世代务农,又生性朴实,料来他们也不知道怎样鉴定一支画笔是否真是当年的赠笔。我了解到形制后,立刻回家仿制了一支——我家自然备有许多书写工具,从中挑一支兔毫笔,在水里泡三天洗掉胶,换成扁平的金属笔头和杨木笔杆,我再自己用小刀刻上需要的字,就成了这么一支仿制赠笔。

当然,我不可能直接就写比田的姓名,因为小间家确然知晓那支笔已经被烧了。我写的是“北田”,比和北只有左半构字部件的差异,但在书法处理中却可以做得模糊。这也是伏有后招的一步棋:如果看到这支笔,小间家将画作爽快交出,这自然万事大吉;但若是小间家指正“比田的画笔近四十年前早已烧失”,山本洋三郎便可以指正,这支画笔的所有人姓“北田”而非“比田”,并且质问对方“用一支你我都知道已经烧失的画笔做推脱”。

虽然我们盘算了许多步棋,无数个后招,但这都是出于我这种想事情最坏的地步考虑的心性。实际的交涉过程中,小间家终究当得起它纯朴的评价,虽然在先前有所推脱,但在见到画笔之后,倒像是确认了山本洋三郎的身份一般,直接将中堂上悬挂的画摘了下来,交给了对方,连报酬都没要。

在研习我的方案之后,山本洋三郎俨然也变得如我一般事事提防,于是这意料之外的慷慨倒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终归是多经世故的中年人,临机应变的本事比我强上许多。他立刻向小间家道谢,再客套几句过后便离开了这座大宅。他的盘算自然是——等我找出了隐藏在这幅画里的证据,讨要这一千二百万元藏匿的款项就更加有底气。故而现在,即便是那两万四千枚500元硬币就躺在他拜访的这户人家的厚墙里,他也没多看一眼,转身径走。

这幅水彩画挂在小间家的中堂近四十年,若是不加保护,那颜料也早就干结,并且农家生活产生的灰尘也会飘上画纸,让整张画都变得灰蒙蒙一片,整张画也就毁了。然而山本洋三郎的寻访总归是幸运的,小间家自己做了一个土画框把水彩画保护起来了。尽管画框只是几根掉了漆的木条用铁钉生硬地钉在一起,前后也不过是一块轻木板和一片玻璃,但终究是成功阻隔了风霜岁月对水彩画大部分的侵蚀。

山本洋三郎和我再一次在霞浦的茶屋中聚到了一起。山本用钳子起出铁钉,拆开了画框,移走了沉重的玻璃板。而我则带来了有从事书画鉴定专业能力的喜连川弘先生,由他来确认画中到底有无隐写的字迹。鉴定的结果是这样的:这幅画的确有隐写的字迹,但它非常特殊。我们对“隐写”的直面理解无非是这样两种:要么是画纸上先写上字迹,然后用覆盖能力强的颜料盖上去;要么是先画完画,然后用特殊颜料写上字迹,特殊颜料只有在极端特殊的条件下(比如高温、特殊颜色的光照等等)才会显出与周围不同的区别。但这幅画的隐写,令我们都始料未及:

“作画人先用水彩颜料在画纸上涂了一层,然后就用这种颜料重新写另一层信息。类比一下,就是我们粉刷墙壁时先用涂料在墙上写几个字,再用同样的涂料把整面墙都刷白;或者是先将整面墙刷白了,再用同样的涂料在墙上写写画画。”若不是喜连川先生观察入微,察觉到若干景物的着笔颜料浓淡不正常,这样的隐写还真是不容易发现。颜料同是一种,还原它就大大不易了,并且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画在先,还是写在先。试想一下,当一面墙粉刷过后,要还原原本就是用粉刷涂料画出来的几笔,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水彩与粉刷墙面终归是类比。既然当年比田用这样的方式向后世留下了自己的信息,那么在他在世的那个年代,让这些信息重见天日的“办法”就是已然存在的。而小间伦次在比田的法事上拼劲抢夺特定的画笔,也表明了“师传画笔”就是这个“办法”的关键。原本我以为,兔毫笔用于饱蘸酒精抹上画纸,让大量的颜料溶解并蒸发。但事实上还并不是这样,因为我不知信息层与图画层着笔的先后顺序,一旦没有蒙对,酒精蘸得过多或过少,都会对图画造成无可修复的毁坏。所以,我决定不采取这个办法。

我强行挤占了茶屋里用以烹茶的火炉子,在焰头上架了个铁架子,垫上石棉网,再放上了一个大号的蒸发皿。蒸发皿里有若干汉方药店里开出的阿胶,店主千鸟夏实正在用小木棍不断搅拌,将阿胶加热化成胶体;我则将若干杨木屑放在了一并从汉方药店借来的药研子里,双手滚搓磨轮的柄,让杨木被研磨成极其细碎的粉末。这像是配药一般的两道工序完成后,我将粉末倒进加热融化成流体的阿胶中,千鸟夏实用小木棍搅拌均匀,然后用刷子刷在了水彩画上。这是高温操作,所以我们不敢托大,必须戴着厚实的棉布手套进行。

如果等阿胶完全冷却,这张画纸上的胶体基本就撕不下来了。所以我们在刷过一层饱和了杨木粉末的阿胶之后,每个人都拿着小木棍戳着画纸的四角,试探阿胶重新硬化的程度。待阿胶变得和新出的片状口香糖一般的质地时,我发出信号,戴着厚实手套的几人同时将依然甚热的阿胶从画纸上揭下。

画纸上的颜料已然干结近四十年,又得不到空气中水蒸气的补给,早已变得松脆、容易脱落。阿胶本就有很强的粘性,这一贴就会带下来不少颜料。然而,水彩画作画时是用颜料兑水创作的,若是之前隐写的字迹没有干透,那新颜料盖上去就会使隐写信息被破坏。所以,两层内容的创作时间也隔了一段较长的距离。阿胶正是用于这一目的,我们在整个画纸上都涂了阿胶,并且控制好揭下阿胶的时机,让两层信息彼此分离。加入杨木使揭下的颜料也不至于碎成无法辨读的碎块。换句话说,我这个方法,便是根本不去管文字与图画哪一层在先,只是单纯地做到“将两层信息分开,并尽量保证两层信息各自完整”的做法。最后,隐写的信息若是在画纸上,我们就拿画纸来读;若是留在了阿胶上,我们就拿它的镜像来辨读。

这个方法对“阿胶的浓度”“杨木粉末的多寡”“揭阿胶的时机”三点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容不得半点差错。换句话说,此前的信息只能让我们推断,两层颜料的敷设大约是相隔半年,也就是颜料完全干透的时间。但我们要把握好时机,就必须准确掌握至少是其中一层画作的创作时间。听起来是很困难的任务吧?其实也很简单。

毕竟画作有落款在。

根据比田的落款日期,我们可以确定作画的具体日期。接下来我们便可以有两种方法,一是检测画纸的年纪,二是检测纸面上有无落在时间比成画日期还要晚半年左右的颜料成分。这两种方法都可以倾向性地判断两层信息究竟孰先孰后。在这些信息的辅助下,我们最终得到了分离的两层颜料。尽管已然不成完整的形状,但剩下的部分也足以让我们凭借行笔的轨迹断定具体的汉字或假名。

“山本,你看到这几句话的时候,想来已经是差不多讨要到你的家底了吧。不过我劝你想一想,我这么整了你一顿,到底是坑你,还是帮你?”其下是一个银行的长期保管寄存的地址和像是取件凭证码一般的一串符号。

比田的这句话,无异于承认了就是自己策划的这一出闹剧,让山本弘斋亏得四壁皆空。不过,他的预期也有些落了空: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计划只能整得山本弘斋一时,在他这一代就能追回这一千二百万元款项;谁料想山本家竟尔是出乎他意料的颟顸,直到第三代山本洋三郎,还是在外人的帮助下才见到了比田留下的这句话。

比田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有着相当的自负。他甚至以这种“救世主”般的姿态向本与他宿怨颇深的山本家说话,从言辞上看,似乎比田筹划这么一个讹诈钱财的大局,仿佛还是出于“帮助山本家”一般。我不禁看向了山本洋三郎的神色。从山本弘斋到他,三代人在“与比田的宿怨”一事上,所知既同,所望亦一,宛然便是一个人。我生怕山本洋三郎因为仇人这挑衅一般的言语而暴怒,不由得将写有复原信息的纸张,连同下面垫着的画纸、已然重新硬化的阿胶等等统统往山本的远处移了移,并且建议他道:“还是去看看那个地址的情况再说吧?”

山本洋三郎木然地点了点头。

在他看到这个地址并取到银行保管的东西之后,我们的再次见面大出我意料之外。他以一种兼具低沉、沮丧、恍然、懊恼的情感呢喃了许久之后,总算抬起了头,看向我们道:

“非常感谢你们帮了我这么多,为我解开了到目前为止的一切谜团。”他深深鞠躬致谢,特别是向我额外欠身一次。“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比田先生真正的用心所在,他的确不是在与我家为敌,而是在真真切切地帮助我。我愧对比田先生,也愧对我曾经怀疑过的小间伦次先生。这一千二百万元,就是比田先生帮助我的最好证据。而现在,我也不打算再要回它了。”

终于,豁然解通全盘的山本洋三郎,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比田与山本两家的故事讲述给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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