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无人聆听。
——十年前·维特里兰家族·西克里斯丁小镇——
诺尔已经是个大人了。
诺尔很坚强。
不会害怕。
更不会哭泣。
……
诺尔,七岁。
尽管父母的尸体就在棺椁中,但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产生几丝伤心的情绪。
这是第一次距离父母如此接近吗?
或许,并不是的吧。
即便是这样的父母,在诺尔尚还是婴儿的时候,或许也会逗弄他、喂他喝奶、将他抱在怀里哄至入睡吧?
他面无表情。
这种做法也许是对的。
倘若无法哭泣——那么,就应该尝试将自己的感情放空。
放轻松……
过来参加葬礼的大家,有很多人在哭呢。
他们都是爸爸妈妈生前的好朋友吧。
诺尔也会想——父母死后,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但是,应该没问题的。毕竟他还有其他亲人。
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在身边。
镇上的大家,应该也会互相帮衬。
这样一想的话……
诺尔冷着脸,走向了父母的棺椁。
深棕色的木质棺材里,盛着两具面容安详的尸体。
“爸爸……”
过一会儿。
“妈妈…………”
他将两朵洁白的康乃馨各自放在了父母的胸口。
这还是他记忆中,第一次与他们如此亲近……
想来,即便诺尔现在就跳进棺材里,装作亲昵地拥抱他的父母——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反对吧。
没错。
他们……
也就是,他的父母。
多讽刺啊……
将一切奉献给了本家。最终双双死在了保护某人的战斗中,这对他们来说,算是死得其所吗?
“……”
诺尔不知道。
他只是,仿佛在这个瞬间看到了自己的人生。
即便如何挣扎——
他想。
即便如何挣扎,我也得不到你们的爱吧?
……但是,足够了。
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他们是爱我的。
即便只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孩子。
但是,假若你们能活得足够久——久到渐渐老去,开始担忧自己的死后之事时。你们一定能记起……
我。
我。
我……
诺尔是个自私的混蛋。
他知道,尽管他才七岁。尽管……
他折身离去。
人们各自向前,往棺材里放进他们带来的致以哀思的花朵。
诺尔现在需要做的,仅仅是乖巧地站在家人身边;像个很普通的在为父母的离世感到伤心的孩子一样,静静地等待一切散场。
“诺尔。”
“诺尔。”祖母在叫他。
更准确地说,是维特里兰家的老爷在叫他。
无非是走个过场。
诺尔的父母为家族而死,所以——无非得走个过场。向遗孤、向家族中的人们表示家族的哀悼。
于是,诺尔便听话地走过去,尽自己所能,展示出了大概能让维特里兰公爵满意的一面。
……他没有任何想哭诉的。
更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不满。
只是,公爵阁下身边的那个与他年龄仿佛的女孩,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有着与公爵相似,却远比公爵的发色更鲜艳的赤色短发。尽管在今天穿了一身哀悼式的便装,但即便是黑色的衣服、白色的领结,也完全遮盖不住少女绯红色眼瞳中,那簇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她佷美丽,却是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那种孤傲的美。
即便只是个小孩子。
诺尔猜,她也许就是那位传闻中的天才,家族的明星,未来的维特里兰女公爵。
总之,就是和自己永远不会在同一个世界产生交集的那种人。
能令两人视线相对的,大概就只有这场葬礼吧。
或许,未来的诺尔也会为了保护家族的某人而死;而这位少女,未来的女公爵,她也许会在他的胸口,放下一朵鲜花?
当葬礼结束,人们逐个离场时,他如此心想。
“诺尔·塔尼·维特里兰。”
但就在诺尔准备在与父母最后道别一次的时候,那位大小姐却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她屏退左右,又要求陪在诺尔身边的长辈们暂时退避。
总之,就是为两人营造出了一个可供独处的环境。
……这位大小姐的行为,非常多余。对她来说,这次的葬礼应该只是一件讨厌但必须要做的工作吧?
诺尔自以为擅长察言观色。但此刻的他,却搞不清楚对方的想法。
“对于你父母的事,我很抱歉……”
这位大小姐悲伤地低垂眼眸,就好像诺尔父母的死,的确和她有关。
“爸爸妈妈光荣的死去。能为家族奉献出生命,这是他们的荣幸。”
“死亡哪有荣幸的?”
大小姐脱口而出。
一顿,她匆忙道歉说:“啊,对不起。我绝没有失礼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的。”诺尔向她恭敬施礼。
在他看来,这位给人以唐突感觉的大小姐,似乎在内心深处藏着什么话。
天色阴沉。昏暗的天穹,仿佛随时可能有雨滴落下。
“我认为,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人只能活一次。”
再次开口时,她的发言竟老成得不似一位少女。
“任何人,都不该为了无聊的事失去性命。你的父母,名义上是为了保护要人而死;可现实是……”
她道:“只是有人在赌马。”
“无聊的蠢货们聚在一起。为了哪匹马跑得更快、哪条狗互咬更凶而欢呼、赌博。”
“你的父母就是为了这样的人而死。在赛马场上的赛马失控时,挡在那人身前代替对方而死。”
她的目光显得僵硬,沉重。
“至于那个犯了错的,他今天甚至没有出现在葬礼现场。似那种废物,大概只有出事后的前几秒会懊悔——现在,他大概正在和狐朋狗友们吃喝玩乐吧。”
“他们甚至有可能聚在一起咒骂你的父母。嫌弃你父母的死,影响了他们的娱乐。”
“换言之,这两个人的死,其实……”
大小姐的手稍举着,她用力地抓着诺尔母亲的棺椁。
就像是,想将这一切的咒诅化作哀悼,连同这份不甘心一并埋葬进坟墓中去。
“……”(诺尔)
无意义。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诺尔道:“即便他们不是这样死去。但怎么死,才算有意义的呢?”
“在我看来,无论是为了保护谁而死,还是为了伤害谁而死,都与他们现在的死法没任何区别。”
他微笑着。
这表情,就像是无限近似于微笑的沮丧。
“并无任何光荣可言,更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
“他们是为了其他人而死。”
“而不是……”
“我。”
惊雷乍响。
天空中一声霹雳,掩盖住了诺尔微弱的声音。
……啊,这样就好。
他是个自私鬼。
太过自私、太过狭隘,对那些伟大高尚的行为,从未尝试过理解。
……
但女孩却看着他。
她注视着他,就好像这目光能穿透表情、穿透肌骨,直至看透他冷漠肮脏的灵魂。
“我是巴缪妮雅丝。”
这位仅比他年长一岁的红发少女伸出右手:“假如我可以为了你而死,那么……”
像是,预言?
又或是,惨淡的回忆?
“你这一生,可以为了我而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