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管理员杨老师是整个第三中学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会用对“寻常态度”来对待我的老师。
当我还在就这儿读初中部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在图书馆待着。既是因为那里的学生很少，同时也因为杨老师对我真的非常温柔。
她也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但在这儿读完了初中部。我进初中的那一年杨老师从大学毕业，回到母校来就职，几乎可以说是和我同年进的学校。
明明是著名师范院校的毕业生，却选择到图书馆来做管理员，当时也引起了些许的非议。
但我很庆幸，因为也正因如此，我才有幸能在这所学校找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也才得以还算安稳地熬过了初中三年。
“下午好，松月。”
“下午好，杨老师。”
再将我的学生证还给我的时候，杨老师突然笑眯眯地问了一句，“松月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忘了在第一时间进行否认。
“好像是二年级的吧！之前没见过，是转校生？”没等我点头，杨老师又补充道，“我经常看你们一起上下学，终于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来往往了啊，松月。”
杨老师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并不是谈恋爱，她是我的房客。”
“哦，那么说你们还在同居？”
她的笑容开始透出小小的邪恶感。
“很不错哟松月，不过啊你们还小，所以有些事情……”
“不是老师你想的那样啦！”
我忍不住大喊了出来，阅览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朝我投来谴责的目光。
似乎是被我突然的嚷叫声给吓住了，杨老师怔怔地站在原地。
啊……好像又搞砸了……
我低下头，准备着道歉的话语。
杨老师却抢先一步发出了笑声。
“松月果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啊！”
眯起的眼睛闪烁着温柔的浅光。
“这样才是少年应该有的模样！”
少年……应该有的模样？
我困惑地看着她。
“少年就该既敢开心也敢生气！”
她边说边举起了双臂，分明是在为我加油。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反复琢磨着杨老师所说的“果然变得不太一样了”这句话。
我真的变了吗？如果变了，又是为什么呢？
思考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郁结成团，却也怎么都推断不出合理的答案。我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找到之前没读完的书，漫不经心地寻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然后继续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翻书的动作很流畅，但是思维却始终在考虑着和所看书本完全无关的问题。
思来想去，我最终只是得出了“我没变”的答案。
放下了手里的书，排解似的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椅子上坐着好多小孩子。
对了，今天是教职工聚餐的日子。现在老师们应该还在开会，所以才先把自己的孩子安顿在这边，一会儿直接带到聚餐地点去。
倍感无聊的我观察着每一位孩子的脸，以期借此猜测出他们都是谁的孩子。
视线最终被坐在我对面的小孩给吸引了。
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长相很是可爱。
之所以被吸引，只因他长得太像杨老师！
我赶紧扳了扳手指头，算了算去，杨老师应该差不多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难道她大学一毕业就生孩子了？
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我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正在我尝试着要询问一下小男孩，以验证自己的猜测时，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掏出，是学姐发来的短信。
意料之中的，学姐询问我在哪边。
暂时不想暴露这处秘密基地的我决意撒一个谎，便称自己在操场上散步。
学姐很快就回复了我的短信，称有急事，让我赶紧到学校的布告栏去。
我放回书准备离开。
“今天这么早？是急着去找小女朋友嘛？”
杨老师在帮我刷学生证的时候再度打趣道。
“并不是。那是租客，不是女朋友。”
脸颊胀得通红，杨老师那略显恶作剧的笑容让我觉得自己的说法好无力。在她的注视下，连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狡辩了一样。
取了学生证匆匆跑开，背后却传来了杨老师“要加油哦！”的莫名其妙的鼓励声。
在小跑去往公告栏的路上，我总觉得自己周围到处都是冰冷的、渗人的目光。
越接近公告栏，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不安……内心剧烈的不安……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跑入了一片阴冷的密林。在草木的深处，到处都是猎食者投来的视线。
他们在蛰伏着、在等带着。
正随时准备对我一击致命。
我慢慢停住了脚步，公告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着，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
有一个站在人群外围的女生率先看见了我，旋即发出一阵尖锐无比的惨叫声。
围住公告栏的人群一下子像两边让开，让我不由联想到了《出埃及记》里，犹太的先知摩西将红海一分为二的场景。
但我不是先知……
我只是个罪人……
公告栏里赫然贴着满满当当的报纸。
一脸愤怒的学姐正竭尽全力地撕着。
但是实在是贴得太多、贴得太牢了。
长长的公告栏全部贴满了图文并茂的报纸，像一块块青砖，砌起了一堵坚固无比的墙。
缢杀亲姐 少年犯沈某 骄纵的罪恶……
不知悔改 反社会人格 社会的渣滓……
……
铅字们在空气中漂浮着。
周遭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
——它一定会呼唤你的！
——因为你是坏孩子呀！
你是坏孩子呀！你是坏孩子呀！你是坏孩子呀！你是坏孩子呀！你是坏孩子呀！你是坏孩子呀！你是坏孩子呀！……
绝对逃不掉的！绝对逃不掉的！绝对逃不掉的！绝对逃不掉的！绝对逃不掉的！绝对逃不掉的！绝对逃不掉的！……
四周重复着经咒般的声音，那是姐姐的声音。
大脑像要被撕裂了一般，无数蝴蝶在里面攒动着、挤压着，意图撑破我的头，从里面飞舞而出。
我扯着自己的头发，周围变成了可怖的暗红。
巨大的阴影遮蔽了天空，是密密麻麻的蝴蝶。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自上而下地倾轧而来。
经咒般的声音仍旧在重复着，我的眼中流淌出了血泪，越来越多，如同崩溃了的大堤，顷刻间将我身下的土地灌注成了一片赤红色的可怖的血海。
我跪倒在地，身下的血海照映出我扭曲的脸。
然后，那张脸持续地扭曲着、变化着、旋转着，最终彻彻底底地变成姐姐的模样。
你是要来接我走了么，姐姐……
血海中的姐姐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藕断般白皙的手臂，从血海中一点点探出。而当其真正以具象化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时，原本还光洁如玉的手臂在顷刻间便覆满了骇人的淤青。
你终于来接我走了啊，姐姐……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和姐姐的指尖相触碰的时候，一道金光射落，洞穿了那支手臂。
被击碎的手臂变化成无数美丽的蝴蝶，四散着飞开。
在我面前的地上，那原本伸出了姐姐手臂的地方，正斜插着一双乌黑色的筷子。
一阵一阵地闪烁着耀眼金光。
“不要过去小松月！千万千万不要过去！”
是学姐的声音啊，忽远忽近的，但却非常真切。
“快点抓住筷子松月！我这就带你回来！”
对不起啊，学姐……
我啊，回不去了……
原本飞散开的蝴蝶有一点点聚集了起来，一层一层地盖住那双闪着金光的筷子。
那只满是淤青的手正在恢复。
我要去姐姐那边了……
我早就应该过去了……
因为……
我是坏孩子呀……
无征兆地，才恢复了不到一半的手又一次被外力给击碎了。
我的身前出现了一个发光的人形——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纪，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模糊的人形。
他抓住了我的手，是温暖的触感。
引导我用力抓紧了那发光的筷子。
也就在我的掌心握紧筷子的刹那。
眼前闪过了前所未见的耀眼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