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学生大多小小地哗然了一刻，而后便俱都低首沉眉，即使是平日里胆子最大的学生，此刻也不敢抬头去看圣师的表情。

扪心自问，他们之中，又有谁不曾是抱着学成归来、考取功名的心思，才自那远方迢迢而来，加入据说能够“免费入学”的百姓书院来的？

只是六年寒窗，圣学为他们开辟出一片广阔的天地，而他们的眼界，自然也不再似六年前的自己那般渺小。

可纵然如此，每当夜深人静、怅然独思之时，原本熄灭的火焰重新复燃，那钻心的灼痛又有谁人知？

终究是放不下。

那自科举兴盛数百年以来，扎根于无数底层人民心中最深的愿望。

是这个时代多少读书人耗费一生的宿命。

科举取士，底层人想成为读书人，读书人想成为老爷、县官、大官。

功成名就、荣归故里。

那郑东行额头渗出汗珠，心知对不起圣师的教诲，而其他同袍，也大抵与其无异，愧对师尊。

可圣师接下来的这句话，却是让不少人都诧异地抬起头来。

“哦？我为何要责罚于你。”

郑东行错愕在原地，莫相逢则接着喊道。

“方万，你来说说，你当初又是为何来读书。”

方万继承了他爹的憨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着站了起来，半晌，竟是蹦出一句。

“俺、俺也一样！”

顿时，学舍中的气氛缓和不少，有人捧腹，憋得难受，努力不让自己爆笑出来。

“坐下吧。”莫相逢也笑道。

看见圣师展露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不少学生竟是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圣师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们是百姓书院的第一届学生，自学习新学以来，已经度过了六个寒暑，诚如郑东行所言，早该明理，万事万物皆有理，人为万物灵长，所作所为更当有理。”

学舍中落针可闻，都不敢有任何懈怠，聚精会神地听着圣师的教诲。

“你们即将毕业，我也没什么可以再教你们的了。新学是开拓之道，是实践之道，但却不是否定之道。”

“我们肯定一切，肯定事物的正面与反面、好处与坏处，又去思索，那错误的将会给正确的道路带来什么。”

“过去的自己，无需否定，现在的自己，也不应自满，世界变化无穷，常去实践，体验其中的奥妙，方可焕然一新、求得真理。”

“诚如这科举之途，既存在，自然有其道理，不去实践而奢谈其坏处，有违新学理念，为师又怎么会阻止你们前去参加呢。”

底下的学生闻言，已是一片骚动，年轻的面庞上大多流露出喜悦之情。

也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暗中握拳，有人似想到了什么，与往日所思所想融会贯通，露出得道一般的神情，频频点头。

姬瑶梦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由新鲜，但另外一面，又有些疑惑。

因为不管是父王也好，宫廷里的大儒也罢，包括臣子、奴婢，自己听来的，都是在诉说科举的好处，士大夫的重要性。

正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才使这大周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康。

可到了这天玄山，弥漫的思想却好似那科举成了旧的、错误的制度，学子们抛去过去的执念不谈，竟是打心底里反对着科举。

或者说，科举本身不过是工具，求得荣华富贵、晋升仕途的工具，外界的读书人却将其奉为了圭臬，已是舍本逐末。

姬瑶梦分辨不出正确与否、孰是孰非，只听得那句“不可否定一切，万事万物皆有其理”，心底颇为赞同。

也正因为如此，莫相逢才能打破众人心中的疑虑，令他们放心参加科举。

换句话说，不管大师姐小师妹，能暖床的女徒弟，就是好徒弟~（白猫黑猫，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科举制度，在这个时代，自然有其存在的优越性。

而莫相逢要做的，正是利用这个优越性与暂时的不可取代性，釜底抽薪。

因此，他非但不会反对科举，相反，还要鼓励自己的学生们，积极参加科举。

可以想象一下，假以时日，若那大周朝堂上满朝臣子，皆出自自己新学门下，那岂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要知道，再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瓦解的。

莫相逢穿越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诸侯林立、硝烟四起。

有的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臃肿帝国，大一统的所谓“盛世”。

这盛世，是读书人的盛世，王公贵族的盛世，地方官员与士绅的盛世，却偏偏不是那贩夫走卒、农人猎户、天下黎民的盛世

前者，只占据了这大周天下子民的不到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常说天家有情，待民如子。

可这民是什么民？

发得出声音的民，地方士绅、官吏，庙堂诸公。

但那发不出声音的民呢？便如那鲁州受灾的百姓，不过是地方奏报中的一串数字罢了。

互相推诿的户部官员、克扣钱粮的上下贪官污吏，紧闭门户、驱逐灾民的地方富户，将沙子掺入施粥中、还为贪污洗地的和大人之流。

他们是看不见的，看不见那往来二三千里，目之所见，皆系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枯骸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

可莫相逢看见了，谷甘霖看见了。

看见了贩儿卖女，看见了荒野中无人收殓的尸体，看见了粥水中浮着三两米粒，看见大门紧闭、恶仆如云的富户们依旧夜夜笙歌。

他看见了，便绝不会置之不理。

但作为一个人，他的精力是有限的，因此他必须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更多的人。

同时也必须，从根本上改变这个不公的世界。

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真正朝它走去时，才发现身旁跟随者寥寥，身后蝇营狗苟者却窃据高位。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决意朝它走去。

莫相逢创立这百姓书院，便是要为那些发不出声音的弱者，发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

甚至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中击败对方！

便如这科举，开弓没有回头箭，莫相逢已经等待了足够久的时间，积蓄起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如今也是时候，该试试锋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