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鲁州大旱。

同样是一个月前,莫相逢偷偷溜下了天玄山,只带了六徒弟谷甘霖陪同。

等到第二日众人有所察觉时,师徒二人怕是已不知行过了多少重山、多少重水。

大家只当见怪不怪,往年里这种事情,时有发生的。

只有大师姐气得提剑去追,可这不知行踪又如何追得上师尊与师弟。

一番徒劳无功之后,洛秋水回来时便将师尊那本就破败的茅庐,又给拆了个干净。

山下的学徒们心在滴血、手在发颤,大师姐啊!您倒是一个人爽了,后来修葺房屋,还不是咱们这些苦力去做……

不过也有人美滋滋的,借着修葺房屋的机会,可以自这山脚下的学舍,去往那圣学圣地,天玄山之顶。

哪怕只能够见到那与圣师一同名动天下的师姐、师兄们一面!那也便不枉此行了!

山上的师姐师兄,和山下的芸芸学子毕竟不同,便好若武林门派中的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一般。

圣师莫相逢讲究的治学理念,与当世居于统治地位的儒学没什么不同,也是那么一个有教无类。

可他的有教无类,竟是连贫穷的农户、市井屠夫、手艺人的儿女都能够获得求学的资格。

哪怕是街边的乞儿,只要一心向上、愿意拜读圣学,在那山下的学舍中,也将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换上干净利落的衣裳,只要有力气,便可以干活换来干粮。

倒是最最珍贵的教育,竟是免费。

乞儿也罢,佃户贱民也罢,说到底,都是活生生、心也是肉长的人,拥有着最朴素的善恶观。

在他们看来,圣师便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大好人。

或许他们一时教不起学费,但人人却都知晓,读书懂礼的重要性,圣师的恩情,如同再造一世,令他们没齿难忘、永世难忘。

他们个个心底都卯着一股拼命的劲儿,等到学成,便是他们报效圣师之时。

山下学府,名为“百姓书院”,乃是圣师莫相逢亲笔题写,笔力深透纸背。

据传,当日写就“百姓书院”的书案上,这四字的刻痕依旧清晰可见,入木三分。

百姓书院有教无类,至今为止,已经迎来了六届学员,以至于在山脚下形成了那么一个独特的小镇,镇上求学懂礼的现象,已是蔚然成风。

只是那令无数读书人都趋之若鹜的科举考试,圣师却是提前有过训诫,若无他允许,或是未系统地读过这六年学堂,是绝不可好高骛远地妄图参加的。

而今年,便是百姓书院,第一届应届生全体毕业的年份。

他们踌躇满志又不禁心中自卑与担忧。

因为他们身为屠户之子、佃户之子、商户之子甚至是那街上无父无母的乞儿……

他们连有幸读书都觉得是积了八辈子的福分,更别说参加大周朝立国之本的科举考试了。

有的人心中打了退堂鼓,有的人咀嚼着冷气,目光却似烛火,咬紧牙关,仍要试上那么一试。

而这一切,便都需等圣师归来之日,由圣师亲自定夺。

哪怕圣师绝不允许他们参加科举考试,这群学生,也不会有哪怕半句甚至是一个字的怨言。

能够追随在圣师门下,听之教诲,已使他们毕生难忘、以致于此生无憾。

一个月后,圣师归来,打从镇上经过上山。

而与之同归的,并不仅仅只有谷师兄一人,竟还有一名娇俏刁蛮的靓丽少女。

于是众学生顿时了然,还未等圣师宣布,便纷纷自行行礼,喊那素不相识的美丽少女。

——八师姐!

少女当即吓了一跳,目光掠过眼前这群穿着青色、白色布衣的穿戴整洁、精神气也十足的年轻读书人。

而后狐疑地望向身旁已是微微一笑的俊美师尊。

一路上,少女已是积攒了无数疑问,如今再添一条,这个镇子是什么镇,为何与这一路上看过来的镇子有明显的差别。

便如眼前明明并未穿着书生的纶巾与儒衫,而是穿着宛若乡间之人、贩卒走夫一般的布衣的少年人。

却又能够给人以明显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眼神明亮。

也难怪少女会不由疑惑,这是个什么镇子,怎么会有这么一群气质卓然已是与常人不同的青年人。

至于他们喊自己“八师姐”,少女却是嘴角微微一翘,很是受用的模样。

一旁的师尊莫相逢却是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为时尚早。”

语气冷淡。

而后他又望向众学生道。

“你们今日的功课做完了没有,五经可通读了吗,田里的稻苗可除了野草虫豸?既然都没有,还呆立着干嘛!”

“是!”

“是,师尊!”

众人皆屏息,长长躬身,一直到师尊带着那少女走过镇中的道路,一直往山上走去,他们这才如释重负,干活的干活,读书的读书。

师尊愈是严厉,于他们而言,便愈是感激。

他们中的人大多都不配读书,是最底层的老百姓的儿女,见着读书的老爷,都是要跪拜的。

是圣师莫相逢给予了他们接触知识、经典的机会,还派来了先生与弟子,偶尔自己亲自讲学,每个人都十分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

因此莫相逢越是严厉,他们越是感动。

因为那说明莫相逢是真正地想要他们读书、想让他们成才的啊。

不像有些私塾里的老师,看见了富贵人家的子弟便笑脸相迎,看见穷苦的孩子便皱眉。

有许多穷苦人家努力凑足了束脩,送自己的孩子去私塾里上学,心中不知抱着多大的期望。

可他们又何曾知晓,他们的孩子,要面对的却是老师的轻视、同学的刁难!

赵田家中便是这种情况,他的父亲,是县里张举人老爷家的佃户,母亲则靠着织布,以足日常所需,同时换取些微的银钱。

父母从赵田出生的那年起,便努力攒着银子,渴望着自己的儿子,也能够如同张老爷一般,依靠读书,考取功名,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只能够成为别人家的佃户,比之奴仆所差无几。

赵田也十分懂事,下定了决心要从私塾老师那儿学到东西、读出个名堂来。

可幼年时的他,又何曾知晓自己未来将面对怎样的轻侮与歧视,同学穿着绫罗绸缎,他却一身粗麻衣裳,同学吃的是鱼肉,他吃的,却是稀粥、馍馍。

同学们家境大抵相当,有秀才的儿子,有富商的儿子,若是家里有谁当了个县里的官,那便是众人巴结的对象。

只有赵田,是个泥腿子,贱民的儿子,不配读书。

其余人自然抱起团来欺负他、辱骂他、取笑折磨他为乐。

而那读“圣人书”的老夫子,却是视若罔闻,有时甚至反过来呵斥赵田!

后来,他被同学的仆役打断了一只手,赶出了学堂。

至此,赵田心灰意冷,绝了读书的念头,跟着家里头,未来做个苦力才是他的宿命。

直到六年前的一天,他在田间劳作的时候,忽然听见同乡的年轻人说,有个叫什么……百姓书院的地方。

竟然谁都可以去报名读书,只要适龄,甚至连乞丐都收,免学费。

吃穿这个可得自己挣,通过给书院种田、干活的方式,一方面自给自足,另一方面还可以锻炼学生们的体魄。

赵田本来嗤之以鼻,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

可不知为何,到了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百姓”二字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像是着了魔似的。

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书院会冠以“百姓”之名。

读书人,总是虚情假意、附庸风雅。

他一夜未眠,第二日,咬咬牙抱着自己那差点残废的胳膊,向父母亲说出了自己想要去报名百姓书院的想法。

他的父母又怎么会阻止自己的儿子求学。

只是他们也心疼,叮嘱赵田万一受了委屈,赶紧逃回来,甚至拿出了家里全部的存钱,让他必要时,去找先生,求先生“通融通融”。

至于后来嘛……

六年过去了,赵田成为了百姓书院中即将毕业的第一批学生,他早已脱胎换骨,目光明亮,谈吐间也是不凡,聊起经史典籍来侃侃而谈。

甚至,他还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袍,消融了他内心的坚冰,令他深深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同学”和“同袍”是不同的,赵田领悟到这一点。

恰如书院与书院之间,亦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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